在囑咐了南條寬把雨傘送還到津田夫婦的工作室以後,葉昭在上村勇紀的陪伴下,從東京來到了位於埼玉縣所澤市的度假莊園裡,爲的是進行電視劇的外景部分拍攝。
像金田一這種單集完結的電視劇,作爲配角的戲份是不怎麼重的,所以前期的時候進行的都非常順利,葉昭出場的部分基本上全部都是一次通過,所以這種矛盾也就沒有體現出來。
直到今天,作爲本集裡最重要的配角,他將進行這一集裡最重要的一段劇情的拍攝:那就是在被金田一設計抓住後,道出當年的可悲真相,之後失控抓起斧頭砍向真正應當復仇的對象,在被長相和死去的妹妹酷似的七瀨美雪制止後精神崩潰的那場戲。
喊了“停”以後,堤幸彥拿手指抓了抓臉頰,語氣有些嚴肅的說:“葉君,這部分的演技有些太浮於表面了,如果這麼演下去的話,可不成啊。”
“實在不好意思,接下來我會進行調整的。”葉昭向公演的演員和片場的工作人員們鞠了個躬,連連道歉。
“既然這樣,就暫時休息一下。葉君,你也再好好揣摩一下人物的心理。”
新人演員在有老戲骨引導的時候會更容易入戲,雖然這個定律未必對每個新人演員都適用,但是老的演員能夠幫助新人演員彌補演技上的漏洞,這點是肯定的。
而在金田一這部電視劇要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由於這部劇的成本不高、劇情也比較簡陋,除了絕對主角之外,其他的演員基本上都是難以施展的龍套。堂本剛雖然演戲經驗豐富,但也僅僅是和他對戲不出戲,還到不了能夠引導別人的程度。
堤幸彥宣佈休息以後,來到場外,相當細緻的和葉昭講起了戲,“葉君,你做了那麼多佈置,殺了那麼多人,結果直到被識破的時候才發現弄錯了復仇的對象,原本你隱藏在暗處,現在所有的人都已經站到了你的對立,這時你的情緒波動應該更厲害一些。而且剛君的表演風格比較內斂,爲了保持角色之間的平衡,你的演技裡也要適當增加一點力度。”
演員在表演的時候,爲了保持角色之間的平衡,是要適當做一下加減法的。尤其是在這種鐵打的主角流水的龍套的單集完結的劇集裡,作爲配角,還得自覺遵守“如何襯托主角”這個義務。這在無形當中,也增加了表演的難度。
“我想想,”葉昭拿過劇本又看了看,“這些情緒裡,首先得有被識破後的不甘,還得有窮途末路的瘋狂……除此之外,恐懼也是必要的,因爲現在在場的所有人都成了我的敵人,但是最重要的,恨意也是在這裡達到了頂點。”
“就是這樣,只要殺了他,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堤幸彥引導道。
“不過,在這種支撐了他十年的仇恨的驅使下,最終卻因爲七瀨美雪一句話就丟下了斧頭,僅僅只是因爲她和最愛的妹妹容顏相似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這部分就是需要你進行發揮的地方了,演戲不是說照着劇本演下來就好,在劇本沒有寫出來的地方,你也要把自己的理解在內心進行創作,然後表現在情緒、表情、肢體、甚至聲音裡面。如果只是照本宣科去演‘遠野英治’這個人,演技浮於表面是肯定的。”
堤幸彥講完戲,葉昭獨自拿着劇本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仔細思考了起來。
友阪理惠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問道:“尼桑,有沒有找到什麼感覺?”
葉昭擡頭看了看她,“我在想,我到底會因爲什麼理由,僅僅是因爲你一句話,就能放棄最後的復仇,跳上快艇自殺。”
“因爲愛咯。”友阪理惠不假思索的說,“愛是一切未解問題的答案,尼桑沒有聽過這句名言嗎?”
葉昭搖搖頭,“不知道是哪門子的名言,八成是某個中二期的少年少女造出來的吧。”
“太失禮了,尼桑。”友阪理惠嘟囔道,看這反應,這句話多半是她杜撰的。
“不過這句話在這個劇情裡多少也有點道理。”葉昭想了想,“長年累月孤獨無望的思念一個人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對方還是已經死去的人,這種哀思永遠都無法傳達給另一方。所以是不是可以假設,在和作爲後輩的你相處的時候,在有意無意間,看着和最愛的妹妹容顏相似的你,所以把對妹妹的思念寄託到了你的身上?否則的話,就這麼因爲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就放下了斧頭,這麼管用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做這種事了。”
“其實,尼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想。”堂本剛也湊了過來,“美雪醬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但是他的妹妹卻已經死去了,不管再做多少事,死去的人也無法重生。這種放棄可以說是絕望的放棄。不是來自於無法復仇的絕望,而是即使復仇一切也無濟於事的絕望。”
“是這樣沒錯。”葉昭若有所思。
“尼桑要不要試着代入一下現實?”友阪理惠提議道,“我剛開始演戲的時候,如果遇到哭戲哭不出來的情況,就會想象如果媽媽不在了之類的,然後眼淚就忍不住了。”
“那我試試。”葉昭凝神思考了一下,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友阪理惠和堂本剛一臉問號的看着他。
“抱歉抱歉,剛纔試着代入現實,然後想到了我們家那個妹妹,忍不住就笑場了。”
“尼桑有親妹妹嗎?”
“是的。年紀比你還要小几歲,現在在橫濱老家,是個健康活潑、有點吵鬧,完全不會讓人產生那種想要保護她的心情的女孩子。而且,如果被她知道我演了一個妹控,八成會被吐槽‘真噁心’的。”
“哈哈,”友阪理惠笑道,“尼桑和妹妹的關係真好啊。”
“不過,代入感啊……”葉昭嘆了口氣。俗話說得好,要想演什麼像什麼,就得演什麼變成什麼,想要演好戲,必要的代入感是絕對不能缺少的。葉昭閉上眼睛,開始在腦中想象遠野英治的人生。
半個小時後,堤幸彥宣佈拍攝繼續。葉昭從椅子上站起來,放下劇本,深呼吸了一下,神情嚴肅的走進了片場。
場記員打下板,一切都按照劇本有條不紊進行下去,在七瀨美雪喊出了“住手!請饒了甲田先生吧!”之後,凝視着七瀨美雪的臉,葉昭所飾演的遠野英治,彷彿在這一刻,透過這張熟悉的臉看到了妹妹。
要是她還活着,現在也會長成七瀨美雪這樣的女孩子吧?
一瞬間,葉昭的眼睛裡,浮現出些許柔情的光,似乎是要透過眼前的女孩子,看向更加遙遠的遠方。他的腦中想到在學校初次見到七瀨美雪時的情形,想到他曾無數次透過她的倩影,想象如果妹妹還活着的話,會是怎樣的情形。
可是轉而,那雙柔情的眼睛裡,又摻雜了些許悲哀。
妹妹、已經不在了。不管他再做什麼,這件冰冷的事實都不會再改變。面前的七瀨美雪正以期許的目光看着他,那雙眼睛裡既沒有責怪,也沒有擔憂,就只是一雙平靜、純淨的眼睛。過去,妹妹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他也曾無數次凝視七瀨美雪的背影和側臉,將那難以出口的悲哀思念寄託到她身上。此時此刻,這雙純淨的眼睛令他自慚形穢,他寧可七瀨美雪當他是個可憎的殺人犯,也不願面對這樣一雙純淨的眼睛。
握住斧頭的雙手微微顫抖着,終於,葉昭、或者說是遠野英治,發出一聲困獸般的絕望嘶吼,丟掉斧頭,踉蹌着撲向七瀨美雪,用力推開她,衝了出去。
七瀨美雪倒在他身後,而他內心深處,支撐了他十年的仇恨,也在此時轟然倒塌,只留下盤桓在廢墟之上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