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漫與煙火

AM1:00 浦東玉蘭香苑

月色撕破雲層,在城市的角落裡留下影蹤。

上海,是都市商海人們的十里洋場,也是夢想家們揚帆的最佳航向。

陸霆乘着夜色,摩挲着那張已經陳舊發黃,四周泛起毛邊的舊報紙,腳邊的垃圾桶裡散落着空酒瓶,菸蒂不可避免的沾在桌上。

照片上他肆意張揚,眼神裡帶着少年人的驕狂,這見證着他初出校園,在這個社會上赤手空拳,憑藉熱血和才華打下自己的天地。

《遊戲田園故居以八十萬元售出,大學生團隊創業又成交最高紀錄》——碩大的標題,配上陸霆年輕的面孔,看上去朝氣蓬勃,好像那裡站着的就是互聯網冉冉升起的新星。

陸霆喝掉易拉罐裡最後一口啤酒,拇指流連在這張巨大篇幅的新聞報道上,彷彿在重溫那時的鮮花與輝煌。

如今,陸霆仍舊穿着筆挺的西裝,仍舊日夜耕耘在研創一線,那麼,改變的是什麼呢?

是他開始深夜失眠,看着太陽西落,夜色降臨,迷失在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街巷裡。

是他失去掌聲,從神壇走下,一次次撞擊在成功的壁壘上,頭破血流而不自知。

是他把夢想當做一切,以爲夢想萬歲可以不食煙火,然後被現實的柴米油鹽狠狠擊碎,破鏡難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陸霆勾着嘴角,苦澀一笑,他已經不是少年了,高樓林立之間,上與不上憂愁都一直環繞着他。

就像以爲上海充滿了機遇,是勇敢者的天堂,沒想到,這裡除了要拼命爭搶的機會,還有後臺、運氣、權柄……這些曾經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其他因素。

“鐺。”

易拉罐碰撞的聲音在這個狹小的客廳裡,格外清晰。

“這麼晚了你還不進來睡覺?”

江輕語穿着睡衣,慵懶的倚靠在門邊,即便是卸妝之後,仍舊難掩她傾城之色,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目間盡是嫵媚風情。

“恩,就快了。”

陸霆被菸酒浸泡的嗓音略帶沙啞。

江輕語對他這不時喪氣的狀態見怪不怪,撇撇嘴說:“小心明天起晚了,沒有全勤獎那下個月的水電費就從菜錢里扣。”

陸霆狠狠按了一下太陽穴,這些生活瑣事已經充斥了他所有的業餘時間。

江輕語看着他疲憊的樣子,略有些不忍,揪着洗到發白的袖口,扯下一根線頭吹掉。

“有時間在這懷念過去,不如趕緊沖沖業績,好歹也是個項目部組長,天天開會也沒見你往家裡多拿一分錢。”

江輕語看到桌子上整齊攤開的報紙,知道那是陸霆的心頭寶,沒事就愛坐在那看,就應該把它裱起來掛牆上,一天三炷香。

陸霆聽着女友不鹹不淡的軟刺,想反駁都無從開口。

當時他到朝華傳媒項目部入職組長的時候,人人都說他低就了。

就連陸霆自己都認爲,出人頭地是早晚的事,成功的壁壘很快就會被打破,然後在這裡安家落戶,也做一回時尚高端的職場精英。

四年過去了,在組長這個位置上再無寸進,已經將陸霆的邊角打磨光滑,眼睛裡再也不是稚嫩,而是穩重,是少年人被摧折之後煥發的新新生機。

陸霆想告訴她下週要召開的董事會上,自己全權負責的策劃案就會被提上議程。

到時候即便不能過上汽車洋房的日子,好歹能租個大點的房子了,不至於兩個人在衛生間轉個身都要胳膊碰在一起打架。

他張了張嘴,看見江輕語平靜的眼神,還是什麼都沒說。

陸霆有的時候會有些恍惚,當年大學裡的江輕語是什麼樣子呢?

像帶着清晨第一顆露珠的鮮花,談論起理想和專業,頭頭是道,能站在臺上與高年級辯論,永不服輸。

他們揹着行囊,從家鄉來到上海,這裡的冗雜與沉重,慢慢壓彎了少女的驕矜,她不再說起夢想,話題從專業變成了雞毛蒜皮。

他們在這個城市裡相互依偎,在對方身上汲取力量,然後等到天亮再重新出發,去面對一波又一波的難題。

陸霆就在這樣的周而復始中輾轉了四年。

“馬上就過年了,你跟沒跟田超說起還錢啊?我媽可說了,不買房可以,車子必須有。”

江輕語的精緻不止在臉蛋,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光滑細膩,如同上好的骨瓷,在日光燈下都能散發着如玉般的光。

陸霆刷牙的動作一滯,當年田園故居以八十萬的價格賣掉,起因就是合夥人田超的母親重病,急需一大筆錢救命。

但是這幾年過去了,林林總總還了不到十萬。

江輕語和陸霆早就見過了家長,裸婚肯定是行不通的,這錢要不回來,陸霆拿什麼買車辦婚禮。

看着陸霆的臉色,江輕語就知道他肯定又沒跟田超開口,氣的翻了個白眼。

“你顧忌着兄弟情分不肯催他,他也是真不着急啊,那八十萬你說給就給,我當年也沒攔着你吧,你不想要回來,倒是再給我掙個八十萬啊。”

上海這地界,寸土寸金,沒房也能理解,兩個人慢慢打拼吧,但是有個車總不過分,就這樣,陸霆也死要面子,遲遲不肯跟田超說起還錢的事。

“輕語,我手上有個策劃下個月就能施行了,到時候年終獎肯定夠買車了,再委屈你等等好不好?”

江輕語面沉如水,看着擠擠挨挨的空間,心裡更是煩躁,趿拉着拖鞋走出衛生間,嘟囔着說。

“就這什麼時候能過上好日子啊,真是榆木腦袋,一點情調都沒有,這日子也夠糟心的……”

陸霆聽着女友的抱怨,看着鏡子彎了彎嘴角,滿嘴的苦澀就要溢出來。

情調?

成年人的世界裡,情調也是需要成本的。

蠟燭鮮花,紅酒牛排,每一樣都要用錢去換,而他們現在只能吃得起人均二十的麻辣燙,附贈一瓶老汽水。

嘴裡的橙花牙膏唯餘心酸,客廳的鐘敲響十二下,陸霆重重呼出一口氣,希望今晚能一覺到天亮。

*****

AM7:00 張江公交總站

早晨七點鐘的上海,環衛已經清理了大街小巷,打工人手裡的豆漿在寒天中氤氳着熱氣。

江輕語裹緊大衣,隨着車廂裡的人流擠下車,擡腳面前又是出現一條擁擠的小道,兩旁是好幾家各式各樣的早餐攤位,什麼酸甜苦辣氣味都有。

“我真是受夠了,我告訴你陸霆,這車要是買不來,你就跟田超過日子去吧!”

陸霆拎着公文包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輕聲哄着:“快了快了輕語,年底保證讓你開上新車,再也不用擠公交了。”

“要不就租這裡的張江湯臣豪園也行,玉蘭那我是絕對不要住了。。。。。。”

在第三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撞在江輕語胳膊上的時候,她提着外套一角,上面滴滴答答的淌着豆漿。

江輕語的火氣瞬間高漲,劈手奪過陸霆要給她擦拭的紙巾,跺着腳自己走了,那背影風風火火,好像一刻都不想在這待下去。

“輕語!”

陸霆快跑兩步追上她,女友面如冰霜,連平時的一個眼尾都不願意掃他了。

“我幫你處理一下吧輕語。”

陸霆彎下腰用紙巾一點點把豆漿擦乾淨,但是現在,即便只留下了一些潮溼的水印,江輕語也覺得極其礙眼。

陸霆又把她沾上豆漿的手指用紙巾擦淨,細心到每一個指縫,他記得女友是有一些潔癖的。

江輕語看着這個在一起很多年的男人,從稚嫩青澀,到如今成熟穩重,親眼見證他從少年長成青年。

如果是從前,陸霆的體貼細心,一定會讓江輕語感到溫暖,可是現在,她只能想到這杯豆漿潑灑在身上的餘溫,並且覺得這樣粘膩的觸感讓人厭煩。

把手抽回來,江輕語不想去看他現在的神色有多深情。

或者說,她不在乎這樣的深情有多貴重。

“走吧。”

陸霆的手放在身側,握了握拳,沉默的走了。

******

朝華傳媒享譽國內,陸霆是做遊戲研創起家,但這個方向在朝華來說,卻是近幾年新興的領域。

機會多,危險也多,高層領導大多跟着老董事長打過江山,自恃功高,卻在年紀漸長的同時,越發固步自封,不敢涉足這種新領域。

“組長早。”

陸霆在項目部混的風生水起,一路上與不少人停下寒暄,可見人氣高漲。

陸霆儀表堂堂,早年的成就讓他骨子裡就帶着自信,職場的歷練,使他不驕不躁,這對下屬來說有着致命的吸引。

辦公桌後的陸霆,戴上了金絲邊的眼鏡,那些令人頭大的數據在他腦海裡過了一遍又一遍,爲了這個策劃案,整組人耗時三個月,從市場調研到數據統籌,每一步,陸霆都親自參與。

“這裡有一處明顯的錯誤,你們覈對過之後再交給我。”

陸霆指着那串數字略帶不滿。

董事會迫在眉睫,這個策劃案還沒有達到最完美的狀態,那幫老頭子有多難纏,他已經見識過了,想要在遊戲這個新興領域佔領一席之地,以現在的完成度根本不可能。

“組長,這些數據已經是當前最有說服力的了,我認爲有一點點的誇大也是好事,讓那些高層看看其中的潛力增加咱們成功的機率啊。”

組員邵俊偉有些不服氣,爲了這些不知道熬了多少個通宵,緊要關頭要重新覈對,這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

陸霆看着這個毛小子,笑了笑,指着他手腕上的表說:“情侶的,新款吧?”

邵俊偉有些羞澀的點點頭,愛惜地蹭了蹭錶盤。

“誇大數據是投機取巧的行爲,任何策劃案的後期審批都要經過嚴格的測算,這關係到收益。”

陸霆一邊說,一邊用紅筆把錯誤的數據圈畫出來:“高層在乎利潤,如果我們策劃案例預估的數據跟最後有很大的差距,那麼事後追責,你以爲責任在誰?”

邵俊偉愣住了,很明顯他並沒有考慮到這些,尷尬的撓撓頭。

“組長,我……”

“去改吧,辛苦你了,今天努努力,等這一仗打完了讓你多休兩天,”陸霆玩笑似的指了指他的表:“到時候好好陪陪女朋友。”

邵俊偉咧着嘴笑了,拿起文件回到工位。

陸霆對工作一絲不苟,嚴苛到讓底下人叫苦連天,但是他們組的業績也是最好的。

但凡是拿出去的項目,沒有一個是不讓公司賺錢的,其他組眼紅心熱也沒辦法。

想到邵俊偉那情竇初開的樣子,陸霆恍惚了一下。

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給輕語送過禮物了。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熟悉到牽手就像左右手互摸,早就已經退去了最初的激情,熱戀總是來去匆匆。

陸霆一到公司那就是妥妥的工作狂,有時候爲了一個細節,能從早上坐到下班,經常忘記吃飯,抽屜裡常備着胃藥。

正午的陽光明媚耀眼,即便是冬季,也能在寒光中感受到溫暖。

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陸霆的側臉在光線中蒙上面紗,眼鏡框折射的金屬光澤,襯托的整個人出塵又端方。

“哈哈哈哈哈哈,小老妹你可太有意思了!”

陸霆聽見門外一陣喧譁,那個東北來的大高個李鵬又在耍活寶了。

自從李鵬來了項目組,整個組的畫風都被帶跑偏了,越來越濃郁的東北味在辦公室蔓延。

陸霆摘掉眼鏡,看看手錶已經下午一點了,不知不覺又錯過了午飯時間。

捏捏鼻樑,伸了個懶腰,晃着脖子慢慢走出辦公室。

“笑什麼呢?這是都吃完飯回來了?”

“組長。”

一大幫人圍在辦公區說說笑笑,李鵬還坐在了桌子上,看見他連忙跳下來。

“咱們組新來的小老妹,天天鐵鍋燉大鵝,可帶勁了。”

李鵬天天沒個正型,東北人的大氣豪爽讓他收穫了不少好人緣,大家都喜歡聽他侃大山。

陸霆看着下屬圍住的中間,站着一個小姑娘,揹着雙肩包,高高的馬尾上還扎着蝴蝶結,牛油果色的棉服透着新綠,看上去俏皮青澀。

“新來的?人事部送來的實習生?”

陸霆這好久沒來新人了,因爲他在項目部以嚴肅著稱,新來的實習生們大多受不了這個氛圍,漸漸地人事部也就不把生瓜蛋子往一組分了。

凌筱筱彎着大眼睛,雙手遞上簡歷:“組長好,我是實習生凌筱筱,畢業於美國加州斯坦福,SAT成績是1560分,剛剛歸國到您麾下實習,請多多指教。”

陸霆挑眉,人事部這是抽了什麼風,這麼好的苗子,就下放到自己這項目小組?不怕他三天把人訓跑了啊。

翻看着她的簡歷,成績優秀,獎項榮譽列了滿滿一張紙,還真是個海歸高材生啊。

“歡迎你,雖然只是實習,但任務也比較繁重,儘快熟悉環境吧。”

陸霆看這個小姑娘嬌俏靚麗,大眼睛笑起來像月牙一樣,惹人喜歡,就像小時候吃的麥芽糖,甜滋滋的沁人心脾。

陸霆環視了一圈,就李鵬這個大傻個最顯眼,乾脆指着他對凌筱筱說:“以後就讓他帶你,先熟悉基本業務,合格了再說別的。”

李鵬突然被點名,有點蒙,看着小姑娘對自己笑,話都不會說了,就會摸着頭嘿嘿傻樂。

凌筱筱看着陸霆轉身回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沒有開口,卻在自己在心裡,默唸一句,好久不見。

李鵬戳戳她,賤兮兮的說:“怎麼樣,咱組長帥吧,雖然比我差一點,但是也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了。”

凌筱筱看着這張大臉一時語塞,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組長說,合格了再說別的,是什麼意思?”

李鵬把她領到工位上,撇撇嘴:“這是咱們一組的傳統,先把所有項目熟悉一遍,尤其是正在賺錢的,和即將賺錢的,都瞭解了吃透了,就能明白咱們一組是什麼工作標準了。”

凌筱筱可是全A畢業,拿着一沓榮譽證書滿載回國,學習能力是槓槓的,不過剛剛換了一個環境,還有點不適應,經常溜號,看什麼都覺得新奇。

翻了一下午的舊策劃書,凌筱筱覺得脖子痠疼,喝水的時候反應過來,好像一直都沒看見有人從辦公室出來,暗自納悶。

難道領導都是不上廁所的?

正想着,對面辦公室的門就開了。

陸霆一手接電話,一手拿着文件夾,大步流星的穿過辦公區,路過凌筱筱身邊的時候,停下了。

看了她一眼,第一反應就是,這姑娘大眼睛跟葡萄似的,水汪汪的。

“英語怎麼樣?”

凌筱筱上班第一天就被頂頭上司點名,愣愣的說:“挺,挺好。”

陸霆頷首,把文件放在她桌上:“兩個小時,翻譯出來送到辦公室。”

凌筱筱粗略一看足足有六七張紙,這分針還有半圈就到下班點了,這上司指使人都這麼理直氣壯嗎?

李鵬同情的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認命吧,咱們組都是國產的,就你一個留過洋的,以前這種活組長都出去找外援,現在有了你,估計以後就都是你的了。加油!”

凌筱筱看着文件夾哀嘆一聲,只能安慰自己,上班第一天就被委以重任,前途無量啊。

冬天黑的早,剛過六點,外邊已經華燈初上,各種炫目的霓虹燈一改白天的沉寂,逐漸喧囂起來。

凌筱筱敲下最後一個字,脖子已經不會動了,早就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同事都走的差不多了,除了她,只有對面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凌筱筱把材料打印出來,敲門之前,順手整理了一下頭上的蝴蝶結,動作嬌憨,活脫脫就是個少女模樣。

“進來。”

“組長,我翻譯好了,您看看。”

陸霆低聲答應了一下,手指敲敲桌面:“放這吧。”

本來想先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再看,一擡頭,就看見凌筱筱忽閃着眼睛,手扶着脖子,不自然的輕晃。

抿了下脣,合上鋼筆,看着那份段落工整的翻譯文件,剛想誇一誇,這小姑娘做事認真。

就看見一處譯錯,順着往下幾行,又有兩處翻譯錯誤,瞬間就皺起眉。

“斯坦福的高材生就這點翻譯水平?”

文件啪的一聲甩在桌子上,凌筱筱一激靈,拿起來仔細看看。

“這些專業名詞太晦澀了,我查了字典才搞清楚的。”凌筱筱有些委屈,忙活了一下午不能開開心心下班就算了,還被嘲諷了。

“不會可以問,你那張嘴是擺設?”

陸霆上報的預算被駁回了,下午一直焦頭爛額的,這時候說話語氣衝了一些。

看着小姑娘揪着衣服不敢說話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有失風度,停頓了一下,緩和着語氣。

“不會就問,工作上得過且過是大忌,別說你這好幾處錯誤,就是隻有一處也得拿回去重改。”

陸霆看看時間不早了,說:“先下班吧,明天改好了給我,再有錯誤就直接回人事部,讓他們給你重新分配,我這裡不供大佛。”

凌筱筱小聲應和,拿着文件夾就躥了出去,好像晚一點就能被陸霆吃掉一樣。

關上門,凌筱筱對着裡面吐舌頭,暗暗嘟囔:“上司都是魔鬼,祝你禿頭禿到髮尾。”

等陸霆忙完手上的事,已經快八點了,一天沒吃正餐,這時候腸胃已經開始反抗了。

熟練地拉開抽屜,往嘴裡塞了一顆藥,舌尖的苦味已經習慣,收拾好東西,走了出去。

路過行政部的時候,裡邊漆黑一片,看樣子江輕語早就下班了,可他手機上卻沒收到任何消息。

他都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早出晚歸,明明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卻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這個時間,路上的車川流不息,斑馬線上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

拎着菜籃子的婦女趕着回家給孩子做飯,打扮時尚靚麗的女郎可能還有下一場派對,領着孩子的一家三口因爲成績喋喋不休。

每一個人都有屬於這個社會的角色,或成功,或失敗,或帶着煙火氣息,或者只是燈紅酒綠中找不清方向的飲食男女。

陸霆突然想起上午在邵俊偉手上看到的表,想起輕語早上悶悶不樂的樣子,打算買個禮物哄哄她。

商場裡燈火通明,分不清晝夜,陸霆在各種櫃檯之間徘徊。

他很少逛街,也不懂什麼化妝品,分不清口紅色號,以前江輕語還因爲這個調侃他,鬧着要他塗口紅。

陸霆駐足在一家珠寶店門前,他記得輕語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

“把這個拿出來看看。”

鑽石之所以是女人心頭愛,因爲它精細的切割,折射了世上最繽紛耀眼的色彩,在一切華麗面前,鑽石代表着浪漫與恆久。

璀璨的鑽石鋪在黑絨布上,極致鮮明的對比,爲鑽石更增魅力。

“先生,這款鑽戒是今年的秋冬新款,象徵一生只愛你。”

陸霆覺得輕語會喜歡這個戒指的,掏出手機準備付款,隨口問道:“多少錢啊?”

“兩萬三千八百四十元。”

陸霆的手一頓,有些尷尬的低咳一聲,攥着手機的指節開始泛白。

兩萬多塊買個戒指,對於陸霆現在來說,的確超出了消費水平,可能買了這個戒指,未來兩個月,就要頓頓吃泡麪了。

陸霆想了一會,還是把放着戒指的托盤推了回去,指着旁邊角落裡一顆不起眼的碎鑽戒指,說:“這個吧,幫我裝起來。”

這個碎鑽遠遠沒有剛纔那顆耀眼奪目,看上去寡淡許多。

櫃姐撇撇嘴,利落的把戒指裝盒收款,生怕一會陸霆連這個都反悔了。

陸霆拿着袋子,覺得有些虧欠江輕語。

在一起八年,剛開始都是窮學生,陸霆的家境並不算太好,平時也沒送過什麼名貴禮物。

後來研究遊戲掙了點錢,有經濟基礎了,但陪伴她的時間卻又少了,經常在辦公室一泡就是一天。

田園故居是陸霆大四那一整年全部的心血,如果一直開發下去,前景不可限量。

想起這些往事,陸霆難免有些苦澀,說起付出,江輕語纔是那個一直在背後默默無聞的人。

這個碎鑽的戒指是單薄了一些,陸霆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能給江輕語買最大最好的鑽戒。

陸霆匆匆往外走,想快點回家,輕語一定會高興的。

突然,前邊扶梯上緩緩下來兩個人,男的高挑,女的纖細,那身米白色的羊絨大衣看着十分眼熟。

“……輕語?”

陸霆皺着眉喃喃道。

那兩人談笑風生,不知男人跟女人說了些什麼,竟惹得她掩脣嬌笑,那顰笑間的風華,赫然就是江輕語。

陸霆撥通了江輕語的電話,對面的女人也翻出手機來。

“輕語,你在哪?”

陸霆這個位置只能看見她的側臉,並不知道此時的表情,不過從聲音能聽得出來,她肯定不是想剛纔那樣,笑的開懷。

江輕語停頓了一下,眼神瞟着身旁的男人:“我在商場呢,上司要給別人送禮,叫我出來幫忙挑一下。”

“那,你忙着吧,記得回家吃飯。”

這話聽上去再正常不過了,但是陸霆心裡還是彆扭着。

自從來到上海,輕語很少像剛剛對着別人那樣跟他相處了,回到家不是冷言冷語,就是抱怨是非。

陸霆心思粗,一直也沒覺得有什麼,只當做雙方工作壓力太大,慢慢排解就好了。

就在剛纔,女友毫無芥蒂,那樣明媚的笑,比鋪在天鵝絨上的鑽石還要亮眼。

陸霆才恍然意識到,她不是不愛笑了,而是不愛對着自己笑了。

生活永遠是最好的現實家,會把一切浪漫的,美好的,充滿了羅曼蒂克的事物,變成芸芸中最普通的一種米,扔進缸裡就再也找不出來。

人是如此,愛情亦是。

陸霆踟躕着邁出一小步,又迅速撤回來,從另一側通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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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會懷疑枕邊人的性格。

江輕語從他籍籍無名時就陪着他了,到光輝時刻,再到如今的式微,都沒有一絲一毫放棄離開的樣子。

算是在上海這個大染缸裡,讓陸霆放心把後背交付的人。

枕邊人,朝夕相對,有些事情不能只看眼睛,更要去問問自己的心。

陸霆拿着禮品袋回家,一如往常,做飯收拾家務,然後等着江輕語回家。

時針轉了一圈又一圈,陸霆始終坐在沙發上,桌上的飯菜熱了三次,眼看着餘溫又要消失,門鎖響了。

江輕語進來看客廳黑着,一開燈猛然看見陸霆坐在那,嚇了一跳。

“發什麼瘋,大晚上的嚇唬人。”江輕語拍拍心口喘氣。

“回來的這麼晚,吃飯了嗎?”

聽陸霆這麼一問,江輕語纔想起來今天那個電話是叫她回來吃飯的。

“額,不好意思啊,跟上司在外面吃過了。”江輕語看着桌子上滿滿的菜盤子,有些訝異:“你還沒吃?”

陸霆起身把飯菜放進冰箱,背對着江輕語說:“我吃過了。”

一邊收拾,一邊漫不經心的問:“你上司是誰來着?”

江輕語在客廳的小鏡子前卸妝,也沒多想,回答:“就是朱嘉偉啊,行政部部長,我頂頭上司。”

陸霆知道江輕語在做官上獨有天分,多方交際,應酬往來,比自己都熟稔三分。

同時進的公司,自己還在小組長上徘徊,而她已經高升到了行政部副經理,可謂是一帆風順,青雲直上了。

陸霆在公司,滿腦子都是工作,對其他部門的人事情況並不是熟悉,朱嘉偉這個名字也只停留在耳熟的階段。

陸霆搖搖頭不再多想,擦乾手走出去,把放在玄關的小袋子遞給江輕語。

“送給你,下班之後特意去買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江輕語擦臉的手停頓了,看着那個禮品袋上碩大的商場標識,竟然有一瞬間的慌亂,不過低着頭,並沒有讓陸霆察覺到她的眼神。

打開盒子,是一顆小小的,像夜幕星芒般微弱的鑽戒,在內置燈的照耀下,也閃爍着屬於它的光斑。

女人突然收到驚喜,都會高興,這是告訴給廣大男同胞們的經驗。

江輕語此時眼裡只有這個戒指,拿出來戴在纖細修長的手上,指如削蔥,戒指上的碎鑽,彷彿不小心沾染的水滴,相得益彰。

嬌嗔的看了一眼陸霆:“怎麼想起買這個啊?多貴呀。”

雖然嘴上埋怨着他亂花錢,但是一直端詳着,移不開目光。

陸霆摸摸鼻子,被她的笑容感染,神情也柔和下來。

“知道你喜歡這些首飾,哄你笑笑罷了。”

陸霆遲疑了一下說:“雖然小了點,但是以後肯定給你換個大的,越來越大。”

江輕語砍他認真許諾的樣子,愣愣的,跟大學追她的時候一個樣,也笑出聲來。

愛情有很多樣子。

燦若朝霞是激情四射的愛,充滿了希望和浪漫,情人間都是對彼此未來的幻想,認爲在一起就是生命最美好的節點。

有的愛也會隨着日頭慢慢西沉,朝霞逐漸散去,這個過程可能會有風雨,會迎來彩虹,會有無數的可能,然後陽光慢慢變得柔和,在最黯淡處,情人就會知道,有情飲水飽只是一個浪漫的空想,在煙火中,顯得不切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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