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庶, 山川秀美。
在江南富中之富的季家就像是縣衙於東南縣,隨便找個路人問,都能給你指出一條道來。
條條大道通季家, 這是季家給樓清的第一感覺。
風煙俱淨下一片綠意蔥蔥, 樓清將視線從院中竹林收回, 微不可聞的嘆口氣。
季家哪都好, 可就是太陌生。
而這只是其一, 無助纔是重點。
五日前的深夜,他們在邊村偶遇本家的人,天亮之後一同啓程, 三日之後抵達江南,樓清想着季長風受了傷, 到了季家就能休息, 可剛下馬季長風就公事公辦, 以不可抗拒的姿態,讓二管家約了江家談收攏南江碼頭的事。
樓清知道這事迫在眉睫, 不然季長風不會放着還未甦醒的季時雨不管先去籌辦此事。
他這個在東南縣能大展身手的教書先生到了江南就變得一無是處,看似養尊處優,實則如履薄冰。
在這繁華而人聲鼎沸的季家,樓清處處拘謹,深怕自己給季長風添了亂。
雖沒有公婆, 他卻有妯娌, 明爲季家大少爺的夫人, 可他地位尷尬。
與長風山寨的自然不同, 在季家的他如芒刺在背。
院子很靜, 只有在風吹竹尾的時候纔有沙沙聲,它優美的像首曲子, 瀟灑自在。
樓清嘆口氣,來季家不過三日,他卻覺得累了。
樓清擡頭,正好一片竹葉在眼前緩緩落下,他鬼使神差地擡手捏住,竹葉的脈絡清晰,條紋清楚。
修長的手指摩挲而過,戀戀不捨似的,大力一些都不敢。
丁護院進門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溫潤如玉的男子,低眉斂目,彷彿手中握着的不是一片竹葉,而是戀人,靜美的讓人不忍打擾。
丁護院再斯文也改變不了是個武人的事實,他只是靜了一瞬,就開口喊道:“樓先生,二少爺醒了,想見見你。”
‘呲啦’,美好不過一瞬,下一刻那像‘戀人’的竹葉應聲而裂,樓清略感愧疚,不過是季時雨想見他,竟嚇得將手中物撕裂了。
“二弟醒了?”樓清的聲音輕的像是喃喃自語。
丁護院道:“一個時辰前醒的。”
想必是還見了其他人...樓清猜得沒錯,在他們回到季家的那一日,出外尋藥的人也回來了,耗時三日,終於將解藥調配出。
季家的五臟六腑齊全的不像話,便是樓家,想要醫治傷病,都得請求御醫。
季家卻在府中自己養了幾個神醫,季時雨中毒的這段時日,有人尋藥,有人續命。
受了無妄之災,季時雨不僅沒過一個好年,身子也消瘦不少。
樓清見他的第一眼,他還在牀上睡着,雙眸緊閉,呼吸虛弱。
等今時相見,除卻面色依舊蒼白,兩頰凹陷,他已經能開口說話。
樓清進屋時,看見了施雅,那是季時雨的妻子,季長風的弟妹,季家的二少夫人,也是今時季家後院的主子。
施雅並非一人在,她的貼身婢女在一旁抱着年僅一歲兩個月的季雲凡。
施雅人如其名,安靜文雅,相貌端正,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那婢女比施雅年輕個一兩歲,也是端正明潤,乖巧可人,季雲凡窩在她懷裡,正咿呀咿呀的揮着小手臂。
樓清朝那孩子微微一笑,孩子咿呀的更厲害了。
丁護院不知這一大一小的互動,見了季時雨,揖禮道:“二少爺,樓先生來了。”
季時雨披着玄色外衣靠坐在牀頭,青絲隨意綁起,露出一張帶着病態的臉。
見過季長風的面貌後,樓清第一次見季時雨時便知這兩兄弟眉眼有幾分相似,大概是都隨了父親。
季時雨輕輕一笑,對樓清道:“恕我不便,不能對大嫂請安。”季時雨是商人作風,一語中的,拖泥帶水不是他的風格。
樓清忽然一愣,面露羞赧,他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出格,可季時雨卻一言挑破。
樓清悄悄打量了下施雅,見對方果真面有異色,不禁心沉。
“你身子要緊。”樓清小聲道。
季時雨像是沒注意到他的侷促,指着一旁的小凳子道:“大嫂坐下說話。”
那小凳子就在他旁側,離施雅遠,卻意外的面對面,樓清坐下時背板挺直,微側着身子,讓自己的視線儘量都面對季時雨。
他不想逾距,可也不甘被否認。
季時雨面帶愧疚道:“大嫂初回本家,難免不習慣,大哥忙着南江碼頭的事,不能陪着你,到底是時雨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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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樓清閱人無數,經歷也算豐富,可在季時雨面前,他一時還是把握不準對方心思。
季時雨初醒就讓丁護院帶着自己來相見,若不是爲難,就當知道他對施雅有所尷尬,定不會讓施雅留下,可若是爲難這又是爲何?
季長風從未說起他與季時雨感情不和,那定是好的,還是說,季時雨只是反感季長風娶了自己?
想到這個可能,樓清越發侷促,彷彿如坐鍼氈,額頭竟溢出冷汗。
經歷那麼多事後,樓清早已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對方是季長風的兄弟,那是家人,樓清不能不重視。
這種侷促在面對樑思凡時都未曾有過,可今時卻...
“長風是季家的一份子,當以季家爲先。”
他身爲季長風的夫人,當把季長風放在前面,這是言下之意,季時雨聽懂了。
他帶着病態的臉忽然揚脣笑了下,看着施雅的目光帶着炫耀。
施雅卻是緊緊盯着季時雨。
季時雨臉上的笑一瞬而過,若不是樓清低下了頭,一定看得清楚。
“你與大哥成親時,我本想前往祝賀,可本家事多繁忙,只託了禮過去,望大嫂萬勿介意。”
樓清不由得想起季長風給他的那塊佩玉,成親當日,季長風的確說玉佩是二弟贈送,可季家稱季時雨爲二少爺,那樑思凡...莫非那塊玉佩是季時雨送的?若真是這樣,倒也能說通了,以季家的人脈財力,弄到上貢皇室的紅玉玉佩倒也不稀奇。
只是那塊龍形玉佩...樓清不禁暗自腹議,季時雨當真是財粗膽大,竟用此當做新婚賀禮。
“二弟有心,是我虛受了。”
季時雨道:“大嫂回家三日,住的可還習慣?”
“弟妹照顧有方,一切習慣。”樓清揖禮,目光低下,也掩了他一門心思。
若沒有施雅身邊的小婢女在眼前晃,一切都是好的。
樓清多少能知道施雅在打什麼主意,施雅見他的第一眼所表露出來的情感就不對,對季長風是尊敬,對他則是隔了一層無形的圈,將他和季長風劃分開來。
季長風一回來,施雅身邊的小婢女也會出現,總是有着那樣這樣的理由。
開始樓清並未注意到,他太緊張,若非出現太多巧合且被他多次看見小婢女暗中偷看季長風,他也不會察覺。
施雅並不接受這段關係,所以樓清很疲憊,他無力做些什麼,更不能對季長風明言,他怕季長風以爲他善妒。
有了前車之鑑,樓清再不敢耍小脾氣。
施雅插話道:“先生就當是自己家,隨意便可。”
先生是季長風怕家僕稱呼他大少夫人他會尷尬而讓他們叫的,長風山寨的人也這樣叫他,可樓清總覺得不親切。
大概是這個親人還未走進心裡,樓清這樣想。
樓清笑笑不言。
季長風是‘歡迎回家’,他是‘權當自家,隨意即可’,親密疏離就是這麼分的。
季時雨畢竟大病初癒,久聊不妥,樓清與他說了一會話,見他精神不佳,就借言離開了。
季時雨並未挽留,讓丁護院送他回院,自己又再躺下休息。
院子裡假山流水,花木素雅,富野生趣,樓清卻無心思欣賞。
丁護院在一旁察言觀色,他與樓清的接觸並不多,路上三日,大家並肩行走,樓清給他的感覺就是斯文儒雅,他雖是個武人,可出生江南,生來便有書生氣,因此知道眼前這人其實不同凡響,他對季長風好,一路照顧,細微不至。
季長風在他們的面前繃着臉,暗地裡卻百般炫耀,不得不說,有這樣的人相伴是種福氣。
可龍陽並非人人都能接受,也許久了會潛移默化,他相信這並非是樓清第一次遇見,這路走來本就長,一生兩個字,上脣壓下脣的功夫,可它是明日又明日。
丁護院並不打算開口勸導,明日總得有風景才美。
樓清並未想過施雅會來找他。
她款步而來,如踏蓮花,優雅大方。
樓清強裝淡定的請她坐下。
“打擾了,先生可有空?”
樓清給她斟了杯茶,微微一笑道:“不知弟妹有何要事?”他早已換下那一身厚重的衣服,穿着青衫,他的氣質本就沉如山,淡如水,出塵脫俗,如今微微一笑,更覺繁花盛開,好看至極。
連施雅都有些怔然,這個對手比想象還要強大。
施雅回過神來,似乎爲了掩飾之前的失態,她故作輕鬆笑道:“難道無事就不能找先生說說話?”
樓清連忙道:“弟妹見外。”關鍵是她根本沒有妯娌的自覺啊。
施雅道:“我聽說長風山寨的幾個小孩很喜歡先生。”
東南縣到江南季家有近十日的路程,她這些話是聽誰說的?
但只是一言,樓清就知對方的來意,他四兩撥千斤道:“弟妹有多久見過蛋蛋了,那孩子乖巧伶俐,像極了長風。”
施雅道:“蛋蛋是季家長孫,日後總要回歸本家,自是大哥的孩子,像大哥是當然。”
樓清眸光一閃,道:“聰明伶俐的孩子誰都喜歡,何況我與長風已喜堂三拜,早是一家,哪還分彼此。”
施雅忽然嘆氣道:“可憐蛋蛋年幼喪母,大哥整日繁忙,我總擔心他忽略了蛋蛋。”
樓清哪會不懂她的言下之意,當即也明白這糊塗裝到底,人就是得罪了。
“蛋蛋叫我一聲爹爹,我自會悉心教導。”
施雅忽然深深地看了眼樓清:“說來冒昧,先生畢竟是男兒身,不懂我們女子心思,怕是有所出入。”
那一眼包含萬千,樓清頓時覺得自己孤立無援。
施雅說的不無道理,他要忙着學院的事,蛋蛋大多數時候都是交於常昶與庸醫,自他和季長風同牀共枕後,蛋蛋也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樓清知道自己虧欠蛋蛋,因此在其餘的地方他儘量彌補,蛋蛋叫他一聲爹爹,他不想讓蛋蛋白叫。
但並不代表他會將季長風拱手讓人,樓清可以容忍小婢女在他們眼前晃,但愛情是他與季長風的。
想通之後,樓清覺得自己該坦白了,他並不適合與人鬥心,也做不來這事:“弟妹言之有理,不知弟妹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