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晃晃悠悠, 又晃到一年農忙,農忙是大事,每年這時候樓清都會放書院七日假, 書院學生大多都是農家子弟, 須得回家幫忙。
東南縣位處東南, 農忙來得比北方晚, 種的是水稻, 而這時樓清才知道原來長風山寨在山下也有幾畝水田,包括季長風在內,所有的青年都下山幫忙收割了。
樓清是個‘假勞力’, 除了教書,只能幫忙帶帶孩子, 爲了節省資源, 山寨的七八個小孩都歸他看管。
青年外出收割, 婦女在山寨忙活吃食,剩下的兩位老人, 常昶與庸醫,落得和樓清一樣的任務,幫忙帶小孩。
山上孩子本就喜歡他,他又是個先生,有了和雲蛋蛋相處的經驗, 照顧七八個小孩也不是難事, 孫姨見他帶得好, 頻頻讚賞。
山上一片融合, 山下卻出事了, 這事出的湊巧,湊巧到很令人關注。
這事事關長風山寨和一位農民, 原是兩者有一塊水田相連,也不知道什麼原因,連接這兩塊水田的田埂塌了,因這田埂塌的有些時日,兩方水田灌水交匯,致使田埂處都長滿了水稻。
本一尺多寬的田埂即便是長滿了水稻也舂不出多少米,可偏偏當時修田時,長風山寨爲了方便,讓出了一尺,結果令田埂達到了半步寬,加上今年水稻長勢好,田埂處的水稻就能舂出幾鬥米。
矛盾就出在這長勢不錯的水稻上,當寨中小哥發現田埂塌毀,例行公事般的詢問另一片水田主人李龍時,李龍見到這情況,不想錯失那幾鬥米,便強硬的將那些水稻列入了他的水田範圍。
小哥本就脾氣不好,遇上比他不講理的,如炮仗遇上火,啪的一聲就炸了,兩人就這樣在田裡吵了起來。
當時季長風遠在官道的另一邊,吵架聲蓋過農忙聲,加之他內力好,隱隱聽見了什麼,但他無意理會,讓季大齊過去看了。
季大齊過去的時候,那邊吵得正激烈,言語之華麗,聲勢之激動,頗有妻妾爭寵之態。
“吵吵咧咧,像什麼樣子?”着實失了分寸,季大齊還從未見過山中兄弟這樣與人吵架的,畢竟大家都是直來直往,一開口就讓對方無法反駁,這點參照季長風。
小哥吵得滿臉通紅,眉頭抖動,看見季大齊來了,氣呼呼的說道:“大齊哥,他侮辱老寨主。”
這回不是勸架,是加入了,季大齊有兩點不可冒犯,一是不可欺負他的家人,另一點便是聽不得人家侮辱老寨主季正林。
季大齊雖然一身灰色裋褐,可身材高大,又是習武之人,單單往那一站,便跟不可撼動的大山一樣,壓人的很,何況他此時面無表情,目光森然,不等他說話,李龍先受不住的開口了:“我說的是實話,長風山寨本就是賊窩,季正林也是山賊頭子。”
雖然是實話,但是...“你吵不過他?”季大齊回頭看小哥。
小哥才二十出頭,平時就仰慕季大齊他們,現在被他冷冷一瞥,直感壓力撲面而來:“他比我不講理。”
季大齊道:“他既然說我們是山賊,那你就行點山賊的事,他的水稻長得不錯,你帶人割了帶回山寨去。”
李龍一驚,他不是怕他們說假的,而是知道他們真會這樣做:“季大齊你不能橫行霸道,明搶我的東西。”
季大齊冷冷一笑:“我若是不橫行霸道,不搶你的東西,怎麼把山賊身份貫徹到底?”
李龍沒想到他這麼恬不知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還敢明說此言:“你要是敢動我的水稻,我就向陳大人報官。”
季大齊衝着他後邊的兄弟說道:“聽到沒,你們就成全成全他,全都割了,一個穀子都不要留。”
搶東西就要搶的明目張膽,人盡皆知,這是季長風說的,不然爲何要出來混?
山中兄弟當即高興萬分的拿着鉤鐮往李龍那片水田靠近,李龍又驚又慌,腳下趔趄,險些一屁股坐到水田裡時,不知誰喊了一聲:“陳大人來了。”話音未落,李龍堪堪穩住身子。
循聲望去,果真見陳濤從田埂處走來,陳濤先前正在視察,所以此時也穿着裋褐,頭束髮髻,他相貌出衆,明明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裝束卻給他穿出了幾分儒雅之風。
陳濤在衆人的目光下步步走到季大齊與李龍面前,使得針對的兩方被他的加入而緩和了衝擊。
季大齊不看陳濤,李龍卻跟見了救星一樣:“陳大人來的及時,草民正想找陳大人主持公道。”
陳濤道:“本官正是爲此事而來。”
季大齊見他以本官自稱,便知他的來意:“農忙不升堂,陳大人是想將公堂搬到此處嗎?”
陳濤面色自若道:“既是爭吵不休,不如本官爲你們評斷。”
李龍正想說話,又一道聲音加入:“那就請陳大人主持公道。”
衆人倒抽一口氣,不知季長風何時來到,紛紛望去,他的輪廓被大鬍子遮掩,可身上氣息卻冷冽,如果說季大齊是不可撼動的山,那他就是萬年不融的冰山。
陳濤看了一眼,道:“季寨主來的正好,事情我已有所瞭解,現在請雙方提供證據。”
本是無論的爭吵變成公堂上的對峙,衆人都不禁收斂了氣息,專心致志的看他們如何自辯。
李龍知道自己的情況,先開口利大於弊,於是揖禮先說道:“陳大人請聽草民慢慢道來,田埂本屬兩家人所有,可隨着時間推移,田埂處的泥土帶着水稻已在我方水田生根,它生於斯長於斯,是否屬於草民?”
衆人都知李龍這話牽強,但是大家不想爲長風山寨說話,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李龍說得對了。
季長風也知圍觀的這些人抱着什麼心思,被李龍強詞奪理也不去在意,自若道:“你別忘了,你方水田需從我方過水,田埂坍塌已有些時日,你怎知這些水稻不是從我方水田流下去的?”
李龍道:“幼苗才隨水動,你如何肯定田埂是在拋秧時就已坍塌?“
李龍說此話就是斷定長風山寨也不知道田埂坍塌的事,若是知道,這田埂早就重築了。
季長風道:“我無法肯定你也無法保證,就事而論,你也不能說這些稻穀都是你的。”
此話在理,可再在理也不會有誰附和。
除卻陳濤,他道:“季寨主此話在理,李大哥還有別的證據嗎?”
李龍聽陳濤此言,擔心陳濤偏頗季長風,急急道:“它今時長在我方水田上可是真的?”
陳濤看了一眼,點點頭。
李龍又道:“那它該不該屬於我?”
陳濤正想說話,季長風先哼了一聲:“強詞奪理,你只計較它今時長成,不去想它幼時曾得我方灌溉,莫不是你的水田有法術,能讓水稻自己長成?”
李龍道:“從你方水田過水實因水田格式如此。”
季長風作恍然大悟狀:“這麼說每到我方施肥你夜間便來放水也是因水田格式如此?”
李龍大驚,齷蹉行爲被人當衆挑破讓他面色緋紅不已,他一直以爲自己做得很隱秘,卻不想都被對方掌握。
“你...你冤枉我。”李龍喊道。
陳濤觀他面色,也知他在說謊,故而眉頭一挑,說道:“請兩位就案情而論。”
季長風揹着雙手,目光冰冷的看着李龍:“如果事實也可以喊冤枉,那你侮辱我爹我也可以喊冤枉了?”
李龍急了:“我怎是冤枉你爹?你敢說你爹當時不是以強硬手段得到這幾畝良田?”
季長風悠悠道:“你此話說的強勢,可是我爹實施強硬手段時你在場?”
他怎會在場?二十多年前他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童,知道這些事無非是大人你傳我傳,他聽到的罷了。
“李龍此話並未說錯,當時你爹給予這片農田主人的銀兩的確不值。”
季長風循聲望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
“你既知我爹是給了銀兩,也知當初這片農田還是荒田,當時此片農田行水不如現在便利,你若是都記得,就該知道這田溝還是我爹與長輩們花了一月時間開墾出來的。”
長風山寨不乏沒有長輩,有的是作證的人,中年深知此點,不敢再開口說話。
陳濤見他默了,也知季長風說的是事實,一時間,對於那已故的季正林更是好奇。
季長風見衆人更默,對李龍說道:“我長風山寨不缺這幾鬥米,你想要我可以給你,但你必須爲先前所言道歉。”
讓他道歉?他怎麼做的出來?原本大家都是一衆對外,長風山寨佔山二十多年,不衰反盛,在山下又有幾畝良田,更是惹人嫉妒,今時來看熱鬧的人大都是想看季長風落敗,但是條件不夠,反被季長風壓制。
李龍見氣氛詭異,大家都不說話,仿若只有他一人對峙季長風,這一來,不由得更驚,說話也沒了分寸:“我爲何要道歉?季正林佔山爲王,你又強搶民男,季長風,睡男人的滋味可好?”
話音未落,李龍卻感到強烈的冷意,就在他的周圍,在他脆弱的脖頸上,彷彿他一動,那冷意就會割破他的脖子,讓他血灑當場。
衆人也驚了,紛紛看向李龍,他此話說的太不對。
陳濤更是面色深沉:“李龍,你眼裡可還有本官?”
季長風冷冷一笑,李龍感覺冷意更甚,他不知道,那是殺氣,季大齊和寨中兄弟感受到了,明明是大熱天,衆人卻流下冷汗:“若是有你,還能說出這話?既是看不見人,又不會說話,不如把眼睛挖了,舌頭割了。”
季大齊連忙遞過鉤鐮。
他說的不慌不忙,李龍卻已汗溼後背,雙腿一軟,狼狽的坐在水田上。
衆人不敢爲李龍說話,唯有陳濤,見季長風真的接過鉤鐮,說道:“季寨主是想在本官面前行兇?”
季長風道:“莫非陳大人覺得我是能委屈自己的人?”
陳濤道:“樓先生是我的老師,此事我會還他公道。”
季長風看了他一眼,雖然未放下鉤鐮,卻未再進一步。
陳濤對李龍說道:“本官來此之前,已有腹案,本是決定將此處稻穀平分,你與長風山寨各佔一半,可你公然冒犯樓先生,便是不把本官放在眼裡,現在本官判決,此處稻穀歸長風山寨所有,而你必須上長風山寨向老師道歉。”
李龍汗如雨下,刺痛了眼眸,這瞬間的痛也讓他回過神來,說這話時不經大腦,如今他哪敢上長風山寨再對樓清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