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二在慧遠身上碰了一個軟釘子之後,算是與之戰成了平手,但他對法顯、桓玄和苻宏可以說是完勝的。
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最希望得到的還是能與桓玄做一筆交易,能夠從荊州買到豫章最缺的鐵礦石。
如果買不着鐵礦,組建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的想法就只能是一個笑話,而尋找新的根據地就要儘快提上日程了......
經過與法顯和慧遠的一番脣槍舌劍,範二倒也意識到,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了。
即便真的希望與桓玄做交易,也不宜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
再者說了,手上掌握着玻璃的大規模生產,還擔心其他的東西,就算是從王凝之手上購買鐵器也應該問題不大吧?
範二有這個新的認識,也就不再去管桓玄,而是將轉過身看向了王凝之。
王凝之發現範二望向自己,也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來勸和的了,當即笑着對他道,“聽聞安彥精於詩歌,昔日曾在含章殿對君上吟詠‘朔雪落江南’之句,某聽聞之後,實是佩服。今日範老大壽,此時正是良辰美景,豈能有酒無詩?”
王凝之此言一出,陶淵明、謝靈運等人便紛紛附和起來。
範二此時也意識到了,今天還真是一個文人的盛會,自己剛纔所作所爲爆發出的戾氣還真是不合時宜。
將一個本該是曲觴流水和吟詩作對的文人雅集,搞成了一個互相撕逼的灰色派對,這罪過範二一個人根本就承擔不來啊。
問題是範二雖有詩名卻無詩才,他此前所做包括“江山大一統”這首打油詩,無一不是剽竊的成果。
這幾天因爲太過繁忙的緣故,他竟好死不死地將可能會做詩的事給忽略了。
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
“王公所言不錯,有酒不可無詩,吟詩又豈能不登樓?所以小子提議,咱們不如先到第二樓的天台去,在天台上吟風弄月,豈不快哉?”範二當即用起了拖字訣,強笑着對王凝之等人說完這話後,便又轉向範宣子揚聲問道,“顯章先生以爲如何?”
吟詩豈能不登樓?
聽了範二此語,衆人紛紛附和起來。
倒不是因爲他們都能做得出詩,而是他們都想到樓上看看去。
儘管一直沒有說出來,但貴賓們對範二隻開放第一層樓的做法還是心有不滿的。
畢竟第二樓以玻璃爲牆的傳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很多人滿以爲,壽宴時便能坐於上層透過玻璃欣賞外面的風景的。
可問題是,如果客人一二三層皆有的話,宴席時向壽星公敬酒也不方便不是?
而且來參加壽宴的人也不算太多,第二樓只以一層就能安排下所有人,又何必脫了褲子放屁一樣將幾層都安排滿呢?
所以衆人心中雖有遺憾,此前也不便將這遺憾,向籌備壽宴的主要負責人範二提出來。
範二如今的提議,當然是廣大賓客喜聞樂見的,所以他們都滿懷期待地看向範宣子。
範宣子剛纔還對範二和桓玄、苻宏暗暗鬥法而煩躁的,他正要起身過去化解時,法顯和慧遠卻先一步過去送搞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範宣子只能被動地接受結果,好在他們之間並沒有造成明顯的齟齬。
如今聽範二提議登樓吟詩,範宣子當即捋着鬍子大笑起來,“吟風弄月,登樓作詩,正我所欲也!老夫倒有一個想法,不知諸位以爲如何?”
衆人紛紛問了起來,“什麼想法?”
範宣子指了指桓玄案子上的那壇二鍋頭和那瓶英雄血,笑着說道,“咱們不如以此爲彩頭如何?能做得出詩的,每人可飲一口二鍋頭;能得今日之詩魁者,獨享英雄血。如何?”
衆人頓時轟然交好,又紛紛將目光投向範二,彷彿他們一定可以喝到二鍋頭和英雄血似的。
範二自不會將這兩瓶酒放在心上,朗聲道,“今日壽星公最大,就以壽星公所言爲準。”
於是北廳的賓客便在範宣子和王凝之、顧愷之等人的帶領下,直往“天井”中的兩座螺旋式樓梯而去;坐於“天井”內以及東西小廳的賓客也紛紛起身,跟在他們身後從樓梯上或是爬上二樓,或是上了三樓。
範二雖口稱天台,可以瓦片爲頂的第二樓哪有什麼天台?
第二樓有的,也僅僅是四個觀景臺罷了。
觀景臺就在四個小廳最外面的屋檐下,是一段長有六七丈寬有半丈,帶有半人高護欄的走廊,這段走廊是懸空出去的,所以也不是每個人都敢嘗試着站出去的。
觀景臺一次性也就能容納百十來人而已,所以更多的人還是走入了幾個小廳之中,透過玻璃俯視着半個豫章城。
範二等人上樓之後,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很快就到了華燈初上之時。
然而這個時代並沒有多少人捨得點燈的,所以衆賓客並沒能看到萬家燈火,他們能夠見到的,也就只有掛於遠處天際的半月,還有那漸漸明亮起來的繁星點點。
登樓之後,許多人選擇了流連於月色,也有人醉心於詩詞,正在絞盡腦汁地準備大放異彩。
今日參加宴會,有王凝之這樣的高官,有司馬元顯這樣的貴胄,也有範宣子這樣的名宿,更有像顧愷之這樣的大藝術家......
若是做出篇詩章,並獲得他們的廣泛好評的話,那名望還不是滾滾而來嗎?
就在此時,有人突然發現第二樓內隱隱亮起了燈光,帶他俯在欄杆上往下看時,卻發現幾十個第二樓的店員站成兩排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們的手上,都端着一盞琉璃燈。
用過玻璃酒杯飲果酒,再置身於三面都是玻璃圍牆的房子中,衆人應該對琉璃燈麻木了纔對的。
可當幾十上百盞琉璃燈散落與各個屋子中,琉璃燈上散發出植物油的清香時,他們便都心曠神怡起來,彷彿此時正在仙境中。
範二卻沒有心情去欣賞什麼清風明月、燈火輝煌,而是展開思緒絞盡腦汁地將幾十首詩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但他最熟悉的也還是宋詞。
可問題是,平常時候唱一兩首詞曲也還罷了,今天的吟詩作對卻不同往常啊;人家陶淵明、謝靈運什麼的做出的是詩,自己卻來一首詞,在格調上就先輸給他們了。
更令人鬱悶的還是,即便是詞,也似乎沒有能夠應景的。
要不然,就來一首賦?
範二能夠背出來的賦並沒有幾首,但《蘭亭集序》《岳陽樓記》《醉翁亭記》《滕王閣序》什麼的還是比較熟悉的。
而他當初要建造第二樓,正是爲了彌補沒有滕王閣的遺憾,如果將《滕王閣序》改一改的話......
範二正在腦子裡修改《滕王閣序》時,卻聽一陣歡呼從屋裡傳了出來,而後便是謝靈運的聲音響了起來,“既然諸位都選擇藏拙,那我謝公義只好拋磚引玉了,這第一口酒嘛,我也就當仁不讓了!”
謝靈運的詩名早就傳遍了江左,他的話一出,許多人便紛紛鼓起掌來,來自京城的諸位更是不要命地拍手,很是與有榮焉的感覺。
範宣子的曾孫範該,早就從範二手上拿過了二鍋頭和英雄血。
此時自是由他親自爲謝靈運布酒,他所佈的酒當然是遵循“茶七酒八”規則的,一次也就用小酒勺將小酒杯倒了八分滿。
二鍋頭是蒸餾酒,它與金谷酒的最大區別自然是度數更高,還有另一個有點是澄明、清冽,倒出來就可以直接喝了,根本不像其他酒一樣還需要過濾。
謝靈運端起酒杯,聞着濃烈的酒香,一仰脖便將杯子裡的酒盡數倒入了喉嚨中。
喝下這杯酒之後,他可算是知道範二到底是有如何坑爹了,他此時不但對桓玄和苻宏多了莫名的同情;還有點後悔自己好好的一首詩,非要換這麼一杯像毒藥似的烈酒啊?
謝靈運只覺喉嚨被火灼燒了一樣,口中的灼熱又很快蔓延到臉龐和耳朵上,而後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當成小扇子......
他畢竟歲數還小,即便是不勝酒力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況他剛纔所飲是第二樓的鎮樓之寶?所以衆人對他此時的舉動,自是充滿了無限包容。
謝靈運從剛纔那一口酒中恢復正常之後,也就曼聲長吟起來,“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出穀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他的這首詩當然不是即興詩,卻甚爲切題,所以此時吟出來竟沒有任何違和感。
這首詩前六句寫了遊覽的樂趣,次六句寫歸來時所見的晚景,後四句寫從一天遊覽中得到的理趣。詩融情、景、理於一爐,前兩層雖是寫景,但皆能寓情於景,景中含情。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曾精闢地概括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
謝靈運的這首詩恰好在講究駢偶、刻意煉句,寫景盡態極妍,文辭追求新奇等方面,均具有極爲顯著的特色。
座中衆人雖不盡都能吟詩,但對一首詩是好是壞總還是可以品評出來的。
所以當謝靈運這首詩一出之後,便再次引來了讚歎聲和叫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