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端上來的時候我拌好了辣椒就埋頭吃了起來,剛吃幾口,圖予就敲了敲我的碗,啞着嗓子問我:“你不辣麼?”我擡頭,“噗”地一下就笑了。圖予一定沒像我這樣吃過,大眼睛都被辣紅了直滴水。我一邊憋着笑一邊抽紙巾給她,讓她擦擦淚。她吸着紅嘴脣一邊往自己嘴裡煽冷風一邊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樣對我擺手:“不用!”然後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繼續埋頭吃,吃了幾口又把我手裡的紙奪過去吸鼻涕,我有點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當她發現的時候,眼珠子上揚咬着碗邊問我:“你看着我幹嘛?怎麼不吃啊?”
我把她的碗拿過來,加了醋又讓老闆娘給她放了一勺芝麻醬才端給她,“吃吧。”
圖予稀奇古怪地指着碗裡的芝麻醬問我:“這黏糊糊的是什麼東西?”
“芝麻醬,可是稀釋麻辣感,很香的。你再吃就沒那麼辣了。”
她吃了一口,連連點頭地說:“好吃好吃。”然後她又說,之前也見過這種東西,只是從來不敢嘗試,也沒問過別人那是什麼,因爲怕被人笑。我詫異地看着渾身都閃爍着隱形光芒的她,原來她也有怕被人取笑的時候。
也許不管是誰,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什麼年齡,總會有幾句話不敢說出口,怕被人取笑,怕自己遭遇無法預料的尷尬。
我含着米粉說,“我十二歲才吃到芝麻醬,那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問了一句被同學笑了半學期。”
“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沒後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圖予夾着裹滿芝麻醬的米粉對我豎大拇指:“你真了不起!”
我“哼”地笑了一聲,心裡分明有什麼東西在融化。
快吃完的時候,圖予突然可憐兮兮地對我說:“我身上沒錢,這頓你請我吃吧。以後還你。”我沒在意,抹嘴走人的時候給了兩份的錢。圖予見我沒搭理她,突然從後面用肩膀裝了我一下,嬉皮笑臉地說:“你真大方!”我暈。
“你一會兒幹嘛去?”
“書店。”
“哦。”這回答似乎在她意料之中似的,隔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是不是在那兒打工?上次我看見你幫她們理書了。”
我說:“是。”然後就拐進了書店,圖予也跟着進來了,老闆娘和打工妹看着她的眼神有種她讓小店蓬蓽生輝的感覺。我細微地翻了一下白眼,然後就去繼續上星期沒做完的事了。圖予揹着她的高檔揹包,踩着精緻的高跟鞋在小書店裡瞎轉悠。那一聲聲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響動讓我覺得很可恥!如果有誰在這裡看書的話,她一定會被趕出去。
太陽慢慢偏西的時候,我甩着胳膊在一個灑滿陽光的角落裡看見了圖予。她正仰着頭透過玻璃打量着書店前的那棵香樟樹,迎面打進來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連她臉上細小柔軟的汗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得不承認,她就是有隨時讓人驚豔的本錢。我剛打算轉身,她突然回頭一驚一乍地衝我擺手,示意我過去,像看到了什麼稀奇物。我疑惑地走了過去,就在靠近她肩膀的時候,她壓低嗓子對我說:“你被騙了!”然後是一連串捂着嘴巴“噗噗噗”的聲音。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沒有理她!過了一會兒她就走了。
我一邊整理着書一邊在心底惡狠狠地覺得圖予就是一個無聊透頂的女生!無聊!無聊!無聊!!
當我從書店裡走出來的時候,太陽的光線已經很薄弱了,圖予就站在那棵香樟樹下舉着半個烤地瓜衝我笑,氤氳的熱氣後面她美麗的臉或許就是一種毒藥。我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挺喜歡這個女生。我在暗中欣賞她,可連自己也不敢去戳破這一層秘密。
圖予咬着另一半烤地瓜抽出手來替我剝皮,動作快得不行,剝了兩三下就跳腳地衝我含糊不清地說:“拿着……燙……”我一接過來,她就迅速去拿自己的那個地瓜,然後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我的媽呀,真燙死我了!破地瓜!”
我咬着她替我剝得差不多的地瓜,笑眯眯地欣賞她的囧樣,說了句:“還挺好吃的。”
“當然了,也不看誰買的!”她在一旁臭屁。
我看見地上的影子,她比我高半個頭,胳膊正搭在我肩上,走起路來腳步和我的一致。一時間心裡猛然就“吧嗒”一下滴出什麼東西。我有種把這個畫面用相框框起來的衝動。圖予看我低着頭,也去看,然後就看到了我看到的。她迅速掏出她的OPPO最新款做了我也想做的事。接着她問我我的手機號,我聳聳肩說沒有。
圖予沒做出我想象的任何一種誇張舉動,只安安靜靜地問我:“那你怎麼看時間什麼的?你總不能不知道時間吧?”我舉起我右手腕上的舊手錶晃了晃。圖予一把就抓了過去,用考究老古董地眼神盯着我的手錶看。那塊手錶到處透着舊的氣息,也確實可以稱得上是老古董。圖予趁我一不留意就扣動錶帶摘了下來,然後用毫無商量的餘地語氣跟我講:“我拿我手機跟你換了!”說着就已經把她的手機塞我口袋裡了。
我掏出來還她,“你開什麼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圖予把我的表裝進她的小包裡,還按了按,生怕我去搶似的。接着她用一種大人的語氣對我說:“還有,我給你買得衣服你明天就給我穿上!不,今晚!今晚你就穿上。給你買來就是讓你穿得,你幹嘛不穿啊?!”
我拿着她的手機左右不知道放哪兒,只好繼續捏着,我說:“我穿不起。”
圖予好像生氣似的冷不丁地在我頭頂拍了一下,“說什麼呢?”
“你幹嘛拍我頭!”我一下子就火了,捂着腦袋衝她大吼大叫。她顯然有點被嚇到。“對不起。”
“對不起有個屁用!”這句話已經迫在眉睫,但我還是憋住沒說出口,只是極度兇狠地拿眼神挖了圖予一下氣沖沖地走掉了。等到了宿舍我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拿着她買的地瓜和她的手機。
我把地瓜丟進垃圾桶裡,把手機用力的壓在枕頭底下!然後氣紅了眼地坐在牀上抽瘋。我要強的自尊心好像被人戳了一個無底洞似的,我覺得委屈。就因爲圖予拍了我的頭。我不喜歡,以及非常討厭別人對我做出這樣的舉動!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我獨立孤行,沒人對我做出這個動作,所以我落得自在安心,可今天圖予突然這樣做,我完全沒準備,又慌張又害怕的感覺最後演變成了憤怒。
每個人總有些不能被打擾的界限,那個界限以內的東西一旦被自己習慣,有一天遭到外界突襲的時候,那種感覺無疑比猛然發現頭頂好端端的天空要崩塌了一樣的空虛和不知所措。這一點兒也不誇張,就是這樣。
我兔子似的紅着眼睛,要哭,但沒哭。
等我的呼吸慢慢平順後,我開始想最近發生的事,我翻出那件衣服,就擺在我面前。我在心底問我自己,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可是我腦子就像突然秀逗了似的,理不出任何頭緒。這導致我第二天在課堂上遭遇了一場尷尬。數學老師在黑板上提問,點了我的名兒。我半天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站起來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地盯着黑板。那個帶着大眼鏡框每每講課都喜歡拿粉筆不住的點黑板,身子猶如鴨子走路一樣搖擺的的矮胖子,用他的小眼睛輕蔑不悅地掃了我一眼,然後陰陽怪氣地說:“不知道你也吱一聲啊!”瞬間,教室裡響起了暴風雨般的笑聲,我的同桌更是笑得前俯後仰。我心裡像被猛然塞進去一團棉花似的悶得不可開交,我在桌子下面捏住自己的手,嘴巴緊抿着不說話。然後老師點了另一名學生來回答,那是他的得意門生——數學課代表——這沒什麼,可是他嘴角的笑讓我受不了。我在數學課代表開口之前,大聲地說:“請問老師知不知道尊重自己的學生!”全班了都安靜了,我死死地盯着那雙厚鏡片下充滿愕然的眼睛,然後學着他的口氣又說了一句:“不知道你也‘吱——’一聲啊!”我把“吱”字咬得吱吱響,班上一些同學憋不住地用手捂着嘴巴笑。我的數學老師,我的班主任一下子就惱羞成怒地把粉筆頭丟在地上,臉頰和眼睛都發紅地盯着我衝我大吼了一句——“給我去教室外面站着!”
“幼稚。”我說。然後不疼不癢地走了出去。當然我沒必要再挑釁他的耐心從他面前理直氣壯地走出去,我是從後門出去的,我能感受到大家都在衝我行注目禮。路過班上坐在最後位置的那名學生時,他趴在桌子上狡黠得衝我一笑,然後只有我看到他衝我伸了大拇指。這讓我心情瞬間好了點兒,我衝他笑了笑。
走出教室的時候才知道外面有多冷,天空低壓暗沉,樓下的枯樹葉不時被吹得颳着地面刺耳的響。我想靠在牆上,可後背一下子就涼得刺骨,只好老老實實地站着。這學校的建築物一棟接着一棟,一眼望過去只覺得壓抑,我擡頭看了看教學樓之間一線的天空,搓了搓手,抱住自己取暖。我沒穿圖予買得那件羽絨服,身上只套了件圓領毛衣和一件春裝,所以沒站一會兒就冷得不行。風好像從四面八方吹來,該死的教學樓更像是一個黑洞,我站得地方就是漩渦的中心,風席捲而來讓我身上迅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也沒消下去過。我忍不住在心裡咒罵我“和藹可親”的班主任,同時也慶幸自己是個長頭髮,不然我的脖子也該起紫色的雞皮疙瘩了。
這件事告訴我——學生確實沒法兒跟老師鬥,因爲很快我冷得不行了,班主任下了課看都沒看我一眼就拿着教科書拐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