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大名並非都是傻瓜,討伐島津家的行動發展到隨時可能開戰的地步,一些稍有遠見的豪傑都已看出這個事件中處處閃現着東門慶若隱若現的影子。
東門慶派出使者氣勢洶洶前往薩摩問罪的第二天。山口。大內家。
“這些唐客,根本就是有意要和島津家過不去!”相良武任是反對聲援北九州商盟的:“這件事從一開始東門慶就有預謀!島津家截斷了慶華祥的外海航道,東門慶想打擊島津家,卻擔心鬥不過,所以纔將我們拉下水!我們不能落入東門慶的陷阱裡去!大內已經和平了很久了,何必爲一個外人而陷入對我們沒有一點好處的戰事!”
“沒有一點好處?我怎麼覺得無論怎麼算我們都有好處!”陶隆房冷笑!他是主戰派,大內家靜下來,相良武任便佔上風,大內家動起來,陶隆房和他旗下的戰鬥機器纔有話語權!對他來說,大內家的軍隊太久沒動靜纔是最大的損害!而且他認爲,這次就該支持東門慶發動戰爭,不管東門慶是勝是敗,對大內家都有利無害:“慶華祥是外客,他就算戰勝了也不可能佔領薩摩的——從他上次不敢不撤出水江城就可知道!所以他如果戰勝了,東西可能擄走,但土地帶不走!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戰果,最後城池土地都仍然會落在我們日本人手上!我們大內家是北九州商盟實力最強的支持者,到時候慶華祥要怎麼處置薩摩,一定得跟我們商量。”
相良武任大聲道:“可是我們大內家和薩摩隔着數百里,不可能隔着那麼遠去統治一塊飛地!”
“我們不用直接統治,”陶隆房冷冷道:“只要我們有權力決定誰是這片土地的統治者就行了!”
“哼!”相良武任以冷笑相待,冷笑,可不是這個老和尚常有的表情:“那也要戰勝了才行,我可覺得以北九州商盟這幫烏合之衆,南下數百里去攻打薩摩的地頭蛇乃是勝少敗多!”
“我也覺得勝少敗多,”陶隆房笑道:“可慶華祥敗了不是更好嗎?那樣我們就可以以保護他們爲名,逐步接收他們在北九州的財富與商路,甚至趁勢吞併平戶、五島!若我們能包攬從大明源源不斷運來的生絲,用財富來武裝山口的軍隊,大內家一定會重新崛起的!”
類似的論調,也在水江城響起:“慶華祥如果勝了,我們可以藉着他們的勢力更上層樓!慶華祥如果敗了,咱們就趁機接收整個肥前。我料一旦戰敗,協助東門慶的華商擔心被排擠出日本一定驚慌失措,到時候我們若能給他們提供強有力的幫助,這些人一定會投靠我們,只要加以籠絡,就可以讓他們成爲幫我們運送大明貨物的船伕!”
說這話的,是鍋島清房,他本是龍造寺家的女婿,在龍造寺隆信的祖父、父親遇難後,他的母親爲了保護年紀尚小的隆信,下嫁給了鍋島清房,讓隆信成了鍋島清房的便宜兒子,也正因爲這個緣故,鍋島清房對龍造寺家也更加忠心。
可是這時龍造寺隆信卻不大讚成鍋島清房的策略,他臉上的兩塊肥肉抖了抖,說:“這樣的三心二意,只怕會惹出大禍來!心志不堅的人,是成就不了大業的!”
鍋島清房一怔,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少年並不如自己原先想的那麼孤弱。“是啊,他可是家兼大人臨終前親點的家族繼承人啊!”鍋島清房想起了家兼的遺言:“能興我龍造寺家的,必是圓月!”想到這裡,他嘗試着問道:“那麼主公的意思是……”
“別忘了,信安(清房嫡子)還在他們那裡,而我也是他們立的——我們早被東門慶給綁得緊緊的!慶華祥一旦受損,我們是很難獨善其身的!”龍造寺隆信說:“這次只怕大多數家族都不會真心幫慶華祥,個個都首鼠兩端,可我卻打算全力出擊,狠狠地賭一把!這樣的話,一旦北九州商盟大獲全勝,不但龍造寺家會在此戰中重振聲威,東門大人也一定會顧念我們的忠誠而有所回報的!”
清房對隆信的決定大感驚訝,可仍然有些擔憂地說:“但萬一他們敗了呢?”
“不是‘他們’敗了!現在大家已經綁在一起,如果敗了就是‘我們’敗了!”龍造寺隆信道:“我聽說,東門大人在大明那邊也有很深厚的根基,如果這次我們盡了全力而仍然不幸敗了的話,那我們就棄了水江城,合族隨東門大人退到大陸去,在那邊重整旗鼓,然後捲土重來!”
如果說他剛纔那番話只是讓清房驚訝的話,那這一番話就讓清房感到驚駭了,眼前這個少年竟然有如此的想象力——雖然是很危險的想象力,可清房卻從中看到了一種剛斷,一種給人帶來壓迫感的氣質!
“就應如此,纔是中興之主的氣質!”清房想,至於少年人思慮中不成熟的地方反而可以原諒,因爲自己能以經驗與謹慎爲之補足。
南北九州距離不遠,很快,東門慶的使者就到達了薩摩,這個使者帶來的不是一份和談的書信,簡直就是一份通牒——要島津家限時將扣留的貨物歸還北九州商盟,否則後果自負!
“哈哈——”島津貴久仰天大笑起來:“後果自負?當我島津是水江城龍造寺家麼!”他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就下令將使者剔發剔須,趕出城去!
對此,伊集院忠朗卻有保守的意見:“主公,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分明都是東門慶的陰謀!他是要挾北九州諸豪族來攻擊我們啊!咱們現在這樣,不是落入他的全套了麼?”
島津貴久冷笑着反問:“那你認爲大內家、龍造寺家、松浦家,這些軟蛋會真心真意幫他作戰嗎?”
伊集院忠朗不說話了,島津貴久大笑道:“一羣根本就無心作戰、只想湊熱鬧的軍隊,就是湊到十萬大軍也沒用!東門慶若只是自己來,也許還有幾分勝算,但帶了這麼多拖後腿的傢伙,我卻敢斷言他必敗了!”
“主公所言甚是!”島津日新齋也道:“不過我們仍不可輕率,真正作戰時仍需謹慎!”
“父親放心好了。”島津貴久道:“我雖然料定對方必敗,卻並不想一開始就和他硬碰硬!咱們是本土作戰,有地利的優勢,戰爭拖得越久越好,不用着急。我想先取守勢,嚴密防範,把他們拖得疲了,拖得跟隨他的豪族給他搗亂,那時再給他們當頭一擊,彼軍一定潰散!我們便可挾打敗北九州商盟的威勢,一舉稱霸九州!而且慶華祥一敗,松浦、龍造寺勢必衰弱,那時我再招引其他華商,令他們以薩摩爲據點,那以後從大唐來的船隊,就不會再往平戶,而往鹿兒島了!到時候我們軍雄財大,西日本的霸業便指日可待!”
當下命鐮田政年增築坊津,將戰船收回塢內,避免在海戰中無意義地損耗戰力——那是島津貴久也知水師非慶華祥的對手,又派新納忠元領兵巡視北境,以防北九州商盟的軍隊借道陸路或是從薩摩、肥後之間登陸,又命種子島惠時、種子島時堯父子整治火器,以抵抗慶華祥的火器優勢,又讓島津日新齋親自前往大隅向肝付兼續示好,希望姐夫能在這個“危難時期”拋棄成見,一致對外。
不久,爲了對抗咄咄逼人的北九州商盟,一個由薩摩挑頭的南九州商盟成立了。
兵者,國之大事,瞬息萬變,雖然眼前的局面是在東門慶的推動下形成,但也並非所有的形勢都如他所料!島津貴久的態度比他預料中要強硬得多,而松浦家集結起來的隊伍也讓他大感失望。
這一次,松浦隆信沒打算自己出徵,而只派了籠手田安經率領五百步兵相助,反倒是龍造寺那邊精銳盡出,爲了這次大戰竟是將整座水江城都變成虛防,甚至貢獻出了超過半數的積存軍用糧食。
北九州的豪族都在嘲笑龍造寺家:“人家慶華祥的事,你這麼積極幹什麼!”但東門慶卻對隆信倍加讚賞,認爲他年紀雖小,處事之果斷卻遠勝許多自以爲老辣之人!
“他龍造寺是我立的,若我們敗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水江城就算還留着幾千兵馬又有什麼作用?若我們勝了,又有誰敢侵犯龍造寺?就算水江城被佔領了,我們以方勝之軍,也隨時能奪回來!可惜啊,並非所有人都這麼想。”
沒有這麼想的人裡面,也包括松浦隆信,可是在這個形勢下,松浦隆信的猶豫也是無可厚非,因爲就連東門慶自己也沒有必勝的信心。
戴天籌見東門慶憂形於色,問道:“慶官,你在擔心?”
“嗯。”東門慶道:“松浦的猶豫,北九州商盟內大多數人的猶豫其實都情有可原,因爲我們沒有必勝之算。”
戴天籌問道:“肥前一戰中,你有勝算麼?”
“沒有。”東門慶道:“可是我們不能期待運氣啊!”
“我現在要跟你說的不是運氣,而是大勢!”戴天籌道:“你莫忘了,在平倭略背後,還有陸海策在。你已經與謝家聯姻,王五峰對你與士大夫的聯繫還有期待,只要他對你還有期待,就不會看着你敗亡,不會因爲你在薩摩戰敗了就拋棄你!所以現在整個輿論都不看好你,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因爲你聲勢若是太大,王五峰怕你威脅到他只怕還會給你小鞋穿,但現在你有敗亡之憂,他爲了確保華商的整體不受損反而會暗中支持你,萬一你真的打敗了,他多半還會出頭挺你!”
這幾句話把東門慶說得心中一定,道:“先生是說,我就算打敗了也不怕?”
“對。”戴天籌道:“挑起這場華倭混雜的戰爭,最重要的就是打亂整個九州的國屬觀念,混淆華、倭界限,讓中國人介入日本的軍務政務成爲常態,這纔是最重要的。事態發展到現在這個份上,薩摩一戰無論勝敗,都無妨我們推動平倭略了。戰爭,可以改變很多觀念,讓戰前認爲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所以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份上,你已經不需要考慮其它東西,只要想着怎麼勝利就是。”
戴天籌這幾句話並未涉及這場戰爭該如何打的具體戰術,但對東門慶來說卻比任何戰術貢獻都更加重要,因爲這番話消除了他的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