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這一走,謝素素登時覺得整個人空蕩蕩的,像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憑恃!當她被祖父厭棄,整個人曾因絕大的痛苦而保持清醒,遇到東門慶後境遇漸順,成親後整個人又都沉陷於幸福狀態中,昔日的小姐脾性故態復萌,這時見丈夫棄自己而去,暗中傷心之餘更感恐慌!痛定思痛,忽想:“我究竟是憑什麼這樣對他?”
她重新想起了被祖父接納的原因,重新想起了自己成親之後風光的原因,猛地很痛苦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皆因東門不因謝!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與東門慶的婚姻中,掩蓋在奇緣與愛情之下的乃是**裸的利益交換!
人情皆勢利,慶華祥內部也不例外,衆人見她被東門所棄,言語神色間漸漸也都荒淡了,謝素素的觸覺又在這個時候恢復敏感,登時倍感難受!
再接着,她從墨兒口中得知了有“月娥嫂子”這樣一個人存在於澎湖,心中更是驚駭,一加打聽,才知道那個月娥竟是東門慶的髮妻!上次東門慶去澎湖就是爲了去見她!知道這一些後謝素素的心更涼了!
若是張月娥陷入此境又無母親開解,這會說不定便沉淪於自暴自棄、怨天尤人當中,但謝素素卻比張月娥獨立得多,運勢跌到谷底,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心道:“就算那個月娥先和她好,那也是無媒苟合,怎麼能和我兩家聯姻、明媒正娶相提並論!夫君只是一時惱我,待他從日本回來我稍加和顏,他定會回心轉意!”
這日忽報舅老爺謝敏學來探,謝素素大喜,墨兒道:“好了好了,孫少爺來了就好了!小姐,你就將這邊的事情與孫少爺說知,讓他替你出頭!”
謝素素略一沉吟,心想:“夫君不是肯服硬的人,若讓哥哥去壓他只怕會適得其反,何況哥哥還未必壓得住他!”便喝令墨兒不得對此間之事稍露口風,否則就趕她回鄉下去,嚇得墨兒不敢不噤聲。
東門康正在督建石湖城,聽說謝敏學來趕緊出迎,兩人見面彼此都有好感,東門康心道:“餘姚謝氏,果然名不虛傳!”謝敏學則想:“不意賴之還有這麼個弟弟!”
再入內與妹妹相見,謝素素雖是一肚子的委屈,這時卻不敢流露半分,強顏歡笑,宛如在餘姚時。但他們究竟是兄妹,謝素素此時的演技又還嫩,胸中愁苦畢竟隱瞞不過,謝敏學便問何故,墨兒忍不住,叫道:“孫少爺!你不知道!姑爺他……”
還沒說完,已被謝素素斥道:“放肆!退下!”墨兒很少見謝素素這般疾言厲色,心裡害怕,趕緊退了下去。
謝敏學更是奇怪,問妹妹:“賴之究竟怎麼了?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了?”
“沒有。”謝素素泣道:“墨兒不懂事,哥哥別理他。”
謝敏學道:“墨兒素來聰慧,怎麼會不懂事?你別瞞我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
謝素素心中眨眼間繞了七八圈,才道:“哥哥,你有辦法將他留在大陸,不要出海麼?”謝敏學一愕,不知此言何故,謝素素泣道:“我不想他出海,我想他多留在我身邊。”
謝敏學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我道是出了什麼事,原來她是怪賴之在外面跑。”謝敏學是謝家子弟中眼界較廣者,又出過兩次海,與海商們打過交道,見識與謝敏行之流不同,比之乃祖謝亙的泥古不化更若雲泥,他又不像他妹妹一般陷入婚姻盲目之中,對這場聯姻從一開始就明白其間的利害關聯,這時略一沉吟,道:“妹妹,你要賴之不下海,那是不可能的!”
謝素素忙問:“爲什麼?”
謝敏學道:“海上有大利!賴之因此而富!再說他在海上已有了根基,如何抽身得出來?”
謝素素道:“難道就完全沒辦法了麼?”
謝敏學笑道:“若爲利而往者,亦將爲利而還!你若能尋到比海上更大的利,或者能將他留在大陸,否則的話,單靠柔情亦屬難能。我看你就看開些吧,畢竟他只是到日本賺錢,又不是不回來。”
謝素素哦了一聲,卻不受乃兄勸告所左右,又問:“慶郎在海上的根基有多深,獲利能有多少?”
謝敏學道:“如今東海匪患多如牛毛,這些惡賊連朝廷的詔令也不顧,但我持賴之昔日所贈信物,便能在閩浙之間暢行無阻,你說他的根基如何?至於獲利,你看他給你操辦的婚禮還不明白麼?咱們謝家也算見識不淺,可賴之迎親時的盛況,你見過沒?你聽過沒?可嘆咱們家那些食古不化之輩還總將他當作倒插門而輕他蔑他,當真可笑之極!”
他這句話本無刺謝素素之意,但謝素素卻被傷了,心下大感慚愧,忖道:“一子錯,滿盤輸!”這一局輸了,下一局可當如何扳回纔好?
謝敏學離開後,謝素素沉下心來,忖道:“那女人在海,我在陸,從墨兒所述情狀看來,夫君的那些海上部屬,大多都向着那女人,我若要夫君心向於我,除了戒我之驕,羈縻他以柔情外,還得設法將夫君留在大陸纔是!”因想起兄長的分析,心中不斷地盤旋:“大利,大利!比海上更大之利!卻有什麼?”忽然靈光一閃:“是了!天下大利唯有錢,比錢更大唯有權!夫君在海上雖然豪富強盛,但說到底,不過是亦商亦盜,終非正途!官正而盜邪,士尊而商卑!若我能讓夫君改邪歸正,離卑歸尊,則他自然不會再下海去!”想到這裡,計謀已定:“歸正歸尊之道,唯有科舉!”
便讓墨兒去請東門康來喝茶,東門慶曾對東門康說自家人不用見外,常拉他穿堂入室,但東門康性子與乃兄絕然不同!雖然東門慶對他親暱,但他每次到內堂見到嫂子都是謹禮自持,半分不越份。
叔嫂茶畢,謝素素便問起東門慶的功名情況,東門慶是生員一事她本知道,只是不知東門慶入海之後功名可曾被革除,東門康忙道:“哥哥入海一事,我們如何敢稟官?幸虧有外公在上遮蔭,我們兄弟幾人內外奔走,泉州府衙縣衙,識與不識均代爲遮掩,故哥哥的功名自今猶存。”
謝素素是大官宦家出身,對科舉之事所知甚明,又問:“可夫君他出海三年,料來無法到府學讀書,不知府學教授是否見怪?”
東門康道:“這倒也無大礙,咱們東門家在泉州頗有些人脈,只要使些錢,很容易就混過去了。”
原來明代科舉與學校制度並行,士子考中爲生員之後還需到府、州、縣學學習,由學校中的教官管理教導,月有月課,季有季課,歲有歲考,學業成績過劣者甚至可能被取消參加鄉試的資格。這套制度在明初執行得甚是嚴格,但每下一代,管理便鬆弛三分,時至今日,許多管理條例都已形同虛設,生員不守規矩乃至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東門家在泉州吏門的勢力盤根錯節,只要不是遇到一個像海瑞那般執拗的現管官,要在此事上矇混過關真可謂輕而易舉。
謝素素頷首道:“這樣說來,夫君是可以參加這次的大比了。”
她所說的大比,就是鄉試,大明鄉試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年舉行,因舉行時間在秋季,故又稱秋闈,八月初九第一場,八月十二第二場,八月十五第三場,三場下來,勝者便爲舉子,有資格去北京參加會試了!時值丙午年,正有一場鄉試。
東門康聽到這裡甚是吃驚,訝然道:“嫂嫂,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謝素素道:“我希望夫君能參加這次秋闈,奪一個舉人回來!再參加會試、殿試,就算做不得狀元,至少也要做個進士,正正經經地進入仕途!我謝家甲第如雲,夫君若只是一個生員,就算再豪富,我回餘姚歸寧時也總擡不起頭來!”
東門康面上不敢嘲笑她,心中卻笑她異想天開,道:“嫂嫂,哥哥在八股文章上用功不深,當年雖然過了童子試,但也過得有些勉強,加上這三年在海上顛簸,只怕早把文章之事都丟荒了。再說,他現在去了日本,等回來也要冬季,來不及了。嫂嫂正要讓哥哥去考,那也等三年後再說。”
謝素素哪裡等得三年?執意不肯,道:“這科考之事,我也知道一些,並非一定要本人去考的。”
東門康大駭道:“嫂嫂說什麼!”
“你知道我說什麼!”謝素素道:“鄉試場規雖嚴,但如今不比洪武、永樂年間,只要關節上適得其人,瞞天過海也不是沒人做過!也不是沒人成過!以夫君的財力,以謝、林兩家的巨蔭,以東門家在福建布政司的能耐,我就不信做不成!此事不在能不能,而在叔叔肯不肯!”
這科考上瞞天過海之策,東門康也不是不懂,實際上東門家當初本有準備過此事,只是三年前變故陡發,形勢大變,這纔沒有進行,東門康雖不甚願意去做這事,但遇上一個深知此事訣竅的嫂子,卻又難以糊弄,又道:“關節上要打通,內簾、外簾諸吏方面倒也不難,花錢罷了。只是宗師那邊,卻難掌控!”他說的宗師,便是主考官了。
但這也唬不倒謝素素,她想也不想,便道:“那請叔叔先去打通內簾、外簾諸吏!宗師那邊等委任下來再想辦法,叔叔辦不到時,我請我哥哥想辦法去!”
東門慶要參加鄉試那也是在福州,東門家在福建辦事卻要去求謝家幫忙,那不把東門家連同林希元的臉都丟盡了?當下東門康也不提這個了,又道:“宗師那邊也還好,只要不遇上一個過分仔細、過分執拗的,料來無大礙。只是這代考之人卻難了。”
既是要請槍手,所請的自是科場高手,以圖必中!但中舉一事本身獲利極大,若其人本有奪舉之本事,除非是有特殊原因,否則輕易不會自己不考而去做槍手。此外,槍手的外貌與本尊也不應差別太大,因試卷必填年貌,以東門慶的容貌而言,試卷上的年貌描述大致是“身中,面白,無須”,雖然甚是籠統,但也不能找個戴天籌般的人去考,否則科場外簾諸吏會很難做。故科考作弊,藏文夾帶者易,而僱傭槍手難。
謝素素將東門康瞄了兩眼,道:“叔叔與夫君年貌相當,不如請叔叔代勞如何?”
東門康苦笑道:“嫂嫂太看得起我了!雖然我和哥哥童子試同科中了,但這三年來也與哥哥一般早將舉業荒廢了。且我資質平庸,就算這三年日夜苦讀,也無必中之信心——若非如此,我也不待嫂嫂提醒,自己就去參加鄉試了。”
謝素素道:“也只是要叔叔去走一遭,真要必中時,可用‘蜂採蜜’之法。”
所謂“蜂採蜜”者,乃是科舉作弊之一法。明代鄉試設有謄錄所,負責在考試結束後將考生的墨卷用硃筆謄寫一遍,抄作三份,然後再送考官處閱評——所以考官閱卷,讀的都是謄抄員抄寫過的文字,而不是考生本人的字跡。謄錄所的設置是爲了防止考官作弊,以字跡認出自己的門生而加以提攜。
但既設此所,神通廣大者又能在這一環節上行弊,大致方法是:預選一個精通八股之人,充作謄錄手,未入場前,先由門房將黑墨以及偷印卷子藏於謄錄房中地下,等目標卷子一到,此謄錄手即參照衆考卷中之佳作,將各卷最優秀的部分加以綜合,另寫成一墨卷,再謄成硃卷三份,而原卷則付之一炬。此法便叫“蜂採蜜”。
東門康聽謝素素竟然連這都懂,一時也無法再用別的話來推諉,只是面露難色。
謝素素見狀生慍,怫然道:“叔叔不肯幫忙就直說!何必推三阻四?實在不行時,素素唯有易釵而弁,自己代夫君考去!只是夫君待叔叔如此之厚,叔叔卻如此以報兄長,未免令人心涼!”
東門康被逼不過,只好道:“嫂嫂息怒,此事我這就去安排,只是哥哥能否秋闈高中,卻要看運氣了。”
謝素素這才轉慍爲喜,道:“這個自然。做與不做在人,成與不成在天!不過夫君運道甚佳,我有預感,今科他必能高中!等他從日本回來,就不是區區生員,而是舉人老爺了!明年再往京城走一遭,取個進士回來,以後爲官爲宦,尊榮無極,便無須再到海上營生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