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唐秀吉提起吳平的事讓東門慶頭腦冷靜了下來,那聽說東門序到訪,他便如同瞬時間換了個人一般,吩咐水蛇蔡等不許泄露張月娥的事,便滿臉堆笑,跑了出去迎接東門序。若只看他那笑容,只怕誰也想不到他剛剛聽說髮妻受困、親子流產的惡聞。
唐秀吉等也想看看總舶主的兄弟是什麼樣的人,都跟了出來,港口那邊早已放東門序的船入港,兄弟二人在碼頭相見。唐秀吉在旁打量,心中奇道:“這人是雙頭鯉的哥哥?怎麼看起來比雙頭鯉還年輕。”再看幾眼,見他臉皮雖白,眼袋卻有些鬆垮,似有酒色過度之徵,心想:“他們一家子,想必都是色鬼!”
東門序其實比東門慶還要大上幾歲,東門慶的長相本已俊秀,東門序卻又比東門慶還要俊俏幾分,東門慶出海之後屢經磨難,這時已顯得成熟了許多,東門序卻一直呆在晉江養尊處優,就算偶爾出海,坐的也是又大又穩的好船,沒受過什麼風霜之苦,容顏保養得甚好,此消彼長之下,纔給了唐秀吉那樣的印象。
東門慶拉了東門序,一路高談笑語,彷彿對張月娥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入寨之後,先引了他去見林國顯,跟着又帶着他到澎湖寨參觀。
澎湖立寨未久,各種設施多屬草創,有些要緊的地方又不能隨便讓東門序看,所以東門慶只是帶着東門序看風景,路上順便給他介紹自己的下屬,又命李榮久和陳阿金將刀陣排開,日光下刀光砭體,炫得人眼睛生疼!
東門序嘖嘖稱奇,道:“老四!我在泉州也聽說你在日本發跡了,本來還以爲你只是賺了一筆小錢,沒想到你居然還拉起了這樣一撥兵馬來!了不起!了不起!三哥我服你了!”
東門慶笑道:“這算什麼!我是剛剛派了一支分船隊下南洋去了,若是不然,我將整支船隊開動起來,三哥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八面威風!”
東門序一笑,忽聽砰砰砰連響,他也是有見識的人,一聽就知道是火槍,驚道:“有人襲擊?還是有人造反?”
東門慶一笑,道:“不是!那是我的鐵炮坊在試槍。”
東門序更是大奇:“鐵炮坊?”
“是啊。”東門慶道:“三哥你不知道,這次我去日本,在肥前一帶打了個打勝仗——哈哈,按那邊的說法是大戰,放在我們這邊也就是羣毆械鬥啦。不過在肥前那場激戰中,我發現這火槍着實有些用處,而且經過那一戰,倭人對火器也熱心了起來。可惜我們的火槍,大部分都是從佛朗機人那裡搶過來的,小部分是到平戶之後問他們買,但那個價錢啊,貴得讓人肉疼!我便想,既然這火槍咱們自己既有用,倭人那邊又熱心,那我何不想法自己造!這樣自己要用就不用被佛朗機人盤剝,將來若做得多了,還能賣些給倭人賺錢呢。”
東門序聽得有些呆了,道:“老四!你可真敢想!”
東門慶笑道:“不止火槍,我還想做大炮呢。這火槍只要功夫到家,做起來不算很難。但這大炮就麻煩了。我手頭的這些工匠到現在還沒摸到門路。三哥你有沒有相識的人懂得這個行當的?介紹幾個給我認識吧。”
東門序笑道:“我哪裡認得這樣的人?別說造大炮,就是造火槍的高手師傅我也不認得一個!”說着忽然往槍聲來處的鐵炮坊張望,道:“老四,這火槍我雖然見過,怎麼造的卻不知道。你帶我去見識見識。”
他說着要走,卻已被東門慶挽住了,笑道:“有什麼好見識的,左右不過是打鐵,卷管子,都是些粗活。再說那裡面髒得很,味道又大,沒什麼好玩的。來來來,咱們兄弟倆這麼久沒見,快跟我回屋說點梯己話——你弟弟我是在海上死過好幾回的人!都沒想到還有命見到了三哥你……”說到這裡哽咽了兩聲,便說不下去了。
東門序見他動情,就不好再說什麼火槍的事,道:“哥哥我在晉江,也日夜掛念你,真怕你被鯊魚吃了。”
兄弟倆擁在一起,入屋敘話,安東尼見了連嘆他們兄弟情深,唐秀吉卻想:“總舶主和他這個三哥只怕有些古怪!剛纔聽到張夫人小產時氣成那般,現在卻硬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按理說張夫人的事雖然家秘,但這不是他兄長麼?一家子的人,何必瞞他?不但是瞞他,而且還不露半點消息。”又想:“他又讓李榮久他們擺刀陣,分明是炫耀示威。又安排他聽槍聲,好說那鐵炮坊的事——可鐵炮坊貌似到現在都還沒造出一支火槍吧?哪裡有新槍試槍?等他三哥要進去看,卻又推三阻四!嘿嘿!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不說唐秀吉在外頭胡思亂想,卻說東門慶兄弟倆進了屋,旁邊再無外人,東門慶才問起家中之事,道:“三哥,老頭子還氣我麼?”
“他的火還沒下呢!”東門序說道:“海上偶爾傳來你的消息,我們也試着讓下人告訴他,看他什麼反應,但他每次都是聽完了就暴怒,把說的人痛打了一遍!老二說,老頭子既然肯把話聽完,那就是心中還有你這個兒子,但他聽完了消息打人,就是心頭還有火,這口氣還沒下去。”
東門慶聽了,長長嘆了一口氣,要說什麼,到了喉頭卻出不來,只道:“我娘怎麼樣了?沒被我氣病吧?”
“還好。”東門序說:“她是整天惦記着你,幸好有阿康天天在旁說寬慰的話,纔算沒想你想出病來。她現在每天都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你能平安回家。”
東門慶鼻子抽了兩抽,眼睛有些紅了,道:“我真是個不孝子!”無語凝噎了許久,又問:“那阿康呢?他的舉業沒荒廢吧?”
東門序苦笑道:“什麼舉業!你一出事,泉州府戶房的差空了出來,老頭子不願意落入別人手中,就讓他頂了上去。所以他這舉業,不荒廢也得荒廢了。”
東門慶最疼這個弟弟,一聽急了道:“怎麼會這樣!丟了一個戶房主吏,有什麼可惜的!但誤了阿康的舉業,卻誤了他一生的前程!”
東門序道:“現在都這樣了,還能如何?”
“不行!”東門慶道:“等我回到泉州,一定要他回去讀書!他還不到二十歲,耽誤個一兩年不要緊的,補一補就回來了。”
“回泉州?”東門序道:“你想回泉州?”
東門慶道:“那裡是我家!我當然要回去!怎麼,三哥,泉州出什麼事了麼?”
東門序道:“不是泉州出什麼事,是整個東海要出事了。”
東門慶心中一凜,便聽東門序道:“最近這兩年,海上的那些豪傑錢越來越多,船越來越大,腰桿子也就越來越直,許棟、王直他們跟我們東門家說話,口氣也越來越硬!以前還求着我們,口口聲聲惦記着恩情什麼的,現在也不大提了。相反,近海的一些沒骨頭的小吏,竟反過來去巴結他們!甚至趕上門去,只求他們出海時把自己的貨也捎帶上!一些衛所的兵將,居然也對這些**開方便之門,只要聽說是要去雙嶼的船,不但不攔截,甚至還幫忙護航!真是爲了賺錢,什麼都不顧了!在浙東,在福建,許棟、王直的一句話,現在比聖旨還好用!”
東門慶道:“三哥這話,說得誇張了。”
東門序卻搖了搖頭,道:“誇張不誇張,你以後見到了就知道。反正現在東南的士大夫對這些通番巨猾的桀驁不馴都很有意見,很多人都說東海太亂,該整頓整頓了。”
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東門慶卻聽得心頭大震,驚道:“三哥!你這話可別是誑語!”
東門序輕笑一聲,道:“你三哥我雖然不是出家人,但跟你說正經事時,什麼時候打過誑語?”見東門慶臉色沉重,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老四,從你現在的派頭我已看出這兩年你在海上混得是風生水起!不過現在風向要變了,你最好也快設法抽身!把鹽巴洗乾淨了上岸也好,到日本躲一躲也行,可千萬別被捲進去!這回的風暴,不動則已,要是動起來,就不是我們東門家所能控制的。到時候你若是身陷其中,就是外公也救不了你!”
東門慶心中暗驚,問道:“這場風暴,什麼時候會來?”
“這個就難說了。”東門序道:“不過應該沒那麼快,有時間讓你準備的。”
東門慶本還有許多事情要借他三哥展開,這時忽然聽到這個大消息,那之前的一切計劃都得加以調整了,因此反而無言。兄弟倆一個要知道海上的事情,一個要知道大陸的變化,從白天說到晚上,跟着連牀夜話,說了個通宵。
第二天東門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對東門慶道:“我這次是聽說了你的消息,抽空過來。晉江那邊還有事,不能在這裡久留。”
東門慶也不好苦留他,臨上船又拉了他在一邊,道:“三哥,有件事,我差點忘了。”東門序問是什麼事,東門慶道:“巧姨的箱籠,不知道還在不在?若是還留着些什麼,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兩件出來,我……”
他還沒說完,東門序已不悅道:“你怎麼還想着那女人!她害得你還不夠麼?”
東門慶訥訥道:“她人都死了,三哥你就別說她了。”
“死了?”東門序道:“誰說她死了?”
東門慶將眼睛瞪得老大:“她沒死?”
“哼!沒死!”東門序道:“不過她這沒死的日子,只怕比死了還難過。”
東門慶呆了半晌,說道:“三哥,這事你得幫幫我。”
東門序截口說:“不行!別的事情都行,這件事情不行!”
東門慶道:“我都還沒說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東門序道:“你想讓我把她偷出來是不是?”
誰知道東門慶卻說:“不,不是。”
東門序咦了一聲問:“那你想我幫你幹什麼?”
“我想讓你有機會便照料照料她。”東門慶道:“還有,你幫我告訴她:好好活着,安心等着。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泉州,到時候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出來!”
東門序聽了這話沉默不語,東門慶道:“只是帶一句話!你也不肯幫我?”東門序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這麼做,對你自己可沒什麼好處!”
東門慶眼睛一黯,道:“就算會出什麼事,那也是我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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