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在平戶料理完要緊事宜後,就由吳平護送前往五島。此時五島附近的海域,真是千帆競揚萬櫓動,百舸爭流嘯海風!
吳平在旁道:“這次東海有名有姓的勢力,只怕來了一大半!聽說連叔叔也來了。”
東門慶問:“叔叔?”
吳平道:“林叔叔——小尾老!”
東門慶忍不住啊了一聲,他雖然早料到了是一次盛會,但也預料不到會有這麼大的場面!
將入港口時,一艘鉅艦迎了出來,上掛五峰旗幟!慶華祥的水手望見都歡呼起來,叫道:“五峰船主竟親自來迎,咱們總舶主好大的面子!”
東門慶望見,心想就算王直不在船上,他派出座艦來迎,也足讓自己自豪了!
不料王直卻站在船頭,微笑着與東門慶揮手打招呼,東門慶趕緊深鞠躬還禮。徽碧落掉了個頭,兩船並排入港,東門慶命水工放慢數丈,以示不敢與王直並肩。
等上了岸,王直過來捉住東門慶的手,罵道:“你這尾雙頭錦鯉,急着跳龍門麼?竟幹出這麼大膽的事情來!”
東門慶趕緊賠罪道:“不是侄兒不聽叔叔吩咐,實在是形勢所逼!只有向前,無法後退啊!以至於把事情鬧得這麼大,讓叔叔難做了。”
王直罵他時眼中也沒顯出嚴厲的神色,這時見他服軟賠罪,便轉慍爲笑,道:“我倒也沒什麼難做的!其實你雖然大膽!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換了我去,也沒法做得比你好。”說到這裡,忽然一嘆。
東門慶問:“叔叔,怎麼了?是我還有什麼地方沒做到位麼?”
“不是。”王直嘆道:“我嘆息的是,我們本來不需要這般畏首畏尾的。以我們此刻的實力,就算是在這裡橫着走又怎樣!”
“橫不得啊叔叔。”東門慶道:“他們有腹地,有後方。一家敗了,另外一家會興起,就算九州都敗了,也還可以退到本州島重整旗鼓。咱們背後可就是大海了。”
“是啊。”王直嘆道:“本來大海再過去,還有一片大陸呢!那是咱們橫行四海的大靠山!可惜這座靠山不讓我們靠!嘿嘿,要是有朝廷支持,我纔不怕把事情鬧大呢!”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王五峰,你要鬧大什麼啊?”
王直聞聲笑道:“第一步是把生意鬧大,第二步是把聲勢鬧大,第三步嘛,就是要把地盤鬧大,最好鬧到南洋去,把澎湖、南澳都收過來!”
來人哈哈大笑,道:“那你還是先鬧大第三步吧——澎湖也不用你鬧,只要你肯幫我養活那羣兒郎!,我現在就送給你!”
東門慶這時早聽出是小尾老的聲音,歡叫道:“林伯伯!”奔上前去,果然來的是小尾老!多日不見,這個潮海梟雄似乎又老了兩分,但精神卻甚振奮,抓住了東門慶,互道別來之情。
兩人說了沒幾句,便聽一人道:“慶官你好大的架子!讓我們等了你這麼久也就算了!現在都走到門口了,還在這裡和小尾老閒扯——把聚義廳裡的英雄都當死人了不成?”卻是李光頭走了出來,他口中雖在責罵,嘴角卻掛着一絲微笑。
東門慶惶恐道:“李叔叔,你這麼說是要折死我啊!”
小尾老哈哈一笑,道:“行了行了!你們也算老鄉,他怎麼也是你的後輩,別嚇他了!”
李光頭嘴角一裂,笑了一笑,轉身進門。王直和林國顯一左一右帶了東門慶進去,這卻是一座粗粗搭成的大廳,建築材料主要是竹木,搭得頗爲粗糙,但卻極爲大氣!陳設雖甚簡單,但由於地方夠大,讓人一進去便生敬畏之心!
此時廳內一百多名豪傑都已經坐定立定,跟東門慶來的屬下只有吳平進得了門,其他的都被擋在外面。大廳中央擺着香案,香案兩邊擺着十八張椅子,十八張椅子上坐了十五個人!這十五個人裡除了李光頭外,有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謝和等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等新秀,甚至還有一個很眼熟的大胖子,東門多看了一眼,才認出那人竟是自己的仇家洪迪珍!此外還有數人,個個氣派不凡,但都面生,料來也都是一方豪傑!
除了這十五個人以外其他人便都站着,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東門慶進門後也被這氣氛感染,不敢輕言笑語,王直領了他上前,到第一把交椅前道:“大哥,王慶到了。”
東門慶一聽便知這人是東海的大龍頭許棟!哪裡還等吩咐?趕緊行禮拜見。跟着趁擡起頭時偷偷近看了許棟一眼,見他半頭白髮,一臉皺紋,想是在海上吃了太多苦日子所至!只有那一雙眼睛依然對抗着歲月,存留着豪邁——東門慶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便低下了頭。
許棟眼中無喜無怒,只點了點頭,道:“王慶,你來得晚了,錯過了議事!不過我們仍給你留了個位置,你願意坐麼?”
東門慶進來時第一眼就留意到那十八張椅子裡空了三張,其中兩張甚是靠前,都在李光頭之上,那肯定不是留給自己的,料來是王直、林國顯的座位。剩下那張空椅子位於中間,就在徐元亮上手,料來便是給自己留的了。他想這個位子倒也合適,何況自己雖然不在,林國顯李光頭等卻都在此,想來也幫自己爭取過了,便道:“王慶願意聽從龍頭和幾位長輩的安排。”
“好!起來吧。”許棟微一回顧,坐在第五席上的一箇中年道:“吉時到了。”
許棟便站了起來,拍了拍東門慶的肩膀道:“你來得倒巧,沒誤了時辰!”便向香案走去。王直將東門慶一拉,手一指,跟着便走上一步與許棟並肩。十八把交椅上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分作兩列,上前進香。東門慶順着王直方纔所指走去,列於謝和之後、徐元亮之前。
十八人之後,是九十個頭目各按次序,列隊持香,吳平亦在其中。許棟、王直的手下雖有一些日本人、朝鮮人乃至佛朗機人,但沒一個能進入這個大廳!
一百零八人在許棟的率領下先面西北,遙參九五,跟着又面西南,祭了媽祖。最後王直引衆人歃血盟誓,約共生死,同富貴!自此,大明東海商會正式成立!
東門慶到達之前,諸大老已議定商會章程,定爲《大明東海商會規章》。此時王直又在衆人的推舉下,起草《序》,王直揮筆擬就之後,又命東門慶以正楷謄抄。阿菩於李贄留下的殘碑拓文中錄得此序大略,見下。
其序文曰:
蓋聞我中華行會,公議章程,由來已久。迨後五方雜處,各行師友俱有成規。即我等海商一業,於永樂年間,業已訂立規矩,迄今百餘載,莫不遵守。近以禁海之餘,盜賊紛起,衆心不一,誠恐無知之徒、僥倖之輩,藉隙爲亂,吾人海上行商,若無團結集議之規矩,則無以整頓秩序,明斷是非,且意見各殊,必生紛爭。故我等特約同人,復行公議,使各遵守勿違,是爲序。
序文之後爲十二章程:
一議,忠義。吾等雖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身居海上,而不可忘天地神人,華夏祖宗。
一議,會員。凡同業之入會,舶主先繳入會費足色白銀一千兩,散商先繳入會費足色白銀一百兩。
一議,推舉。商會擬公舉理事十八名,以專責成;理事長一名,是爲商會之長。
一議,會費。凡入會之舶主、商客,每年貿易,每千兩抽釐五兩,以作商會之常費,收取適照其賬簿。凡有欺瞞,罰以十倍。
一議,立舶。凡立舶遠洋,五桅以上交紋銀八百兩,四桅五百兩,三桅二百兩。
一議,度量衡。中華海外,度量不一,即大明各地方,升斗尺寸,亦有參差,今定規矩,凡會中商販買賣,所用尺、鬥、秤,均須以商會所定爲準,以昭劃一,不得私自設用。(下度量衡詳述,略)一議,貨幣。銀錢成色,以下述爲準。(下銀錢鑑定詳述,略)一議,商習慣。海上習慣,須當遵守。(下海上習慣詳述,略)一議,訴訟。凡商會會員,不得於海上、陸上私自鬥毆,遇有爭競,須聽理事、尊長依規矩調停。理事、尊長調停爭競,須遵以下規矩。(下調停規矩,略)一議,制裁。凡同業入會之後,或有破壞會規,即開會議罰。(下禁止之事,略)一議,善舉。海外遇華人爲奴,力所能及,須行贖買;海上行走,遇溺必救;會員於海外破產者,商會須爲籌措回家盤纏…(下略)一議,祭祀。媽祖娘娘爲護海之神,不可褻瀆,逢年節祭祀,由商會依情理措辦。(下措辦細則,略)——以上章程,系海上同業公議;如有不遵者,公同處罰,不得徇情,以私廢公。
規則訂立之後,又論三大事。第一件是如何促請朝廷開禁通商,第二件是如何打擊海盜,保護商路,第三件是推舉理事、首腦。
第一、第二件事情是長期工作,所以先討論第三件事。
海商素以豪富力量爲尚,並參考其德望、資歷與功勞。綜合種種,乃先選出十八席理事,哪十八席?
第一席,龍頭許棟(徽人),第二席,五峰船主王直(徽人),第三席,小尾老林國顯(潮人),第四席,無法無天李光頭(閩人)——是爲東海四元魁。
四元魁以下,是許棟的六弟許桂,跟着是背海鯨林碧川,黃岩澳主徐惟學,翻Lang蛟葉宗滿,海上鍾離方廷助,千里風謝和,石鰲毛海峰,雙頭錦鯉王慶,海東青徐元亮,鬧海儒生王清溪,龍宮彌勒洪迪珍,馱山鱷沈南山,左角鯊陳東,右角鯊麻葉——連同四元魁,共一十八人,即不久後被稱爲東海十八寇者是也。
這十八個大商人、大海盜之間,關係頗爲複雜。
許棟一系是整個商會的中堅,其下王直、李光頭的勢力若分割出來均足以自成一家。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謝和都是跟着許棟、王直打天下的老功臣,人稱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則是這個體系內的新秀。
林國顯是潮州人,縱橫於東海、南洋之間,在兩大海域都有勢力,在東海這邊他必須與許棟合作,但在南洋那邊他卻是霸主,許棟兄弟幾次南下滿剌加都有得過他的幫助,所以林國顯來日本發財,許棟當然也要照拂。
林碧川是南直隸商人,沈南山是其附屬,不過這個集團的勢力要比許棟、林國顯小得多。
至於洪迪珍、陳東和麻葉,這時還算不上勢力很大的集團,但洪迪珍頗爲豪富,是閩南的地頭蛇,陳東、麻葉爲海上新崛起的勢力,他們既願歸附,許棟、王直也樂於接受。
在十八大盜裡,以雙頭錦鯉王慶最爲年輕,資歷最淺,但他的地位卻極爲特殊,這不僅因爲東門家族在東南公門勢力頗大,也因爲他本人也是東海十八寇裡唯一有功名在身的人,王直、徐惟學、王清溪等人修養不錯,在日本也受到相當的尊敬,被目爲儒生,但在大明卻不爲士林所容。許棟王直等人希望朝廷能開海禁,通商路,對王慶的身份自是十分看重。尤其是王慶的政治保護人——他的外公林希元,更是一株上可通達九天、下可脈絡東南的士林大樹,許棟、王直等人都希望王慶的加入有助於朝廷開放海禁,讓東海商路逐漸走上合法化。
十八個理事又按照行會規矩,羣推許棟爲理事長,許棟以下,王直總理軍事武裝,毛海峰副之,徐惟學總理訴訟調停,王清溪副之,許桂負責財務監督,王慶副之,其餘種種事務,各有責成。
——————今天晚上,應該就回到廣州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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