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皮拉啪啦地裂響, 貞寧帝低頭看向白玉陽。
“怎麼想?”
說完也不等白玉陽回答,又看向何怡賢,“怎麼想?”
二人都沒有立即應聲。
貞寧帝將手攏近炭火, 自道:“朕覺得這到也算公正, 既然你們都沒什麼說的, 就這麼議定吧。”
他說完又對鄧瑛道:“過來, 朕還有話囑咐。”
鄧瑛站起身, 走到炭盆前重新跪下。
貞寧帝手上的玉石扳指被炭火烤得發燙,他將扳指旋下,隨手遞向何怡賢, 目光卻仍然落在鄧瑛身上。
“閣老曾是朕的輔政大臣,爲行定罪之前, 不得對其無禮, 否則, 朕定誅你。”
鄧瑛低頭應道:“奴婢明白。”
貞寧彈了彈膝上的炭灰,何怡賢見鄧瑛沒有動, 便蹲下身替貞寧帝彈灰。
貞寧帝掃了一眼殿中衆人,各在其位,都沒有逾越之處,他心裡甚是滿意,起身往內殿走道:“今兒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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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站在月臺下看宮殿監的人往吉祥缸裡灌水, 時不時地朝養心殿上看一眼。
在御殿前辦差的宮人都謹慎得很, 一聲話也沒有。楊婉聽着嘩啦啦的水聲, 心神不大安寧。
不多時, 楊倫和白玉陽等人從月臺上走了下來, 楊婉沒有擡頭,轉身避開了這些人, 楊倫雖然看見了她,卻也沒出聲。
一盆又一盆的水不斷地倒入缸中,難免有些水撒出來,順着地縫朝低處流去。
易琅奔下也臺時險些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踉蹌地扎進了楊婉懷裡。
楊婉措不及防,爲了護着他也顧不得用手支撐,自己紮紮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嘶……”
殿前的內侍們見易琅和楊婉摔倒,忙上前來扶。
灌水的幾個人害怕挨罰,早跪在了地上。
易琅起來,立即返身去看楊婉。
“姨母你摔着沒。”
“沒有,你們先看看殿下傷着沒?”
衆人慌慌張張地查看了一陣,好在沒見外傷。楊婉卻發覺自己好像摔到尾椎骨了,但她又不好說出口,也不好用手去摸,只得讓想來攙扶他的人等着,自己坐在地上試圖緩一會兒。
鄧瑛比易琅走得慢,看見楊婉時她正從地上掙扎着站起來。
“怎麼了。”
楊婉狼狽地挽了挽發,“滑了一跤。”
鄧瑛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轉身對跪在地上的內侍道:“下去領責。”
說完彎腰替楊婉擦拭身上的髒污。
“沒事,回去換了就好。”
“對不起,是我讓宮殿司今日給吉祥缸蓄水的,二月來了,需防火事於未然。”
楊婉好看着缸裡的水,輕道:“二月驚雷,天火的確是多,還……真是不太平啊。”
她說完嘆了一口氣,“陛下心裡應該也不大平靜吧。”
易琅牽起楊婉的手,“可是父皇今日誇了我。”
楊婉低頭笑了笑,“是嗎,陛下喜歡殿下寫的青詞嗎?”
“嗯,父皇喜歡,尤其愛姨母你斟酌的那一句。”
“那就好。”
她說完忍着尾椎骨的痛,墩身理好易琅的衣衫,“讓合玉跟着殿下去文華殿。”
“姨母呢。”
“姨母……摔着了,想回去看看。”
易琅點了點頭,“那等我回來,給姨母傳御醫。”
說完一臉鬆快地帶着合玉等人朝文化殿而去。
楊婉與鄧瑛一道,目送易琅遠去,直到看不見的時候,楊婉才問鄧瑛道:“順利嗎?”
鄧瑛點了點頭,“順利。”
楊婉鬆了一口氣,面向鄧瑛道:“從現在開始,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會順利。”
鄧瑛笑了笑,“婉婉,謝你幫我。”
楊婉抿着脣,“其實我都不知道我該不該幫你,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嗎?”
“知道。”
楊婉臉色有些發白,“白大人在廠獄中一點事都不能有,否則陛下會拿你平衆怒,但是,如果你想要替他脫罪,他彈劾你私吞學田的罪名,你就必須要坐實了。之後白玉陽他們,若仍然不肯放棄利用你去扳司禮監,你知道你會有多慘嗎?”
“知道。”
楊婉沉默了一陣,忽道:“那你知道我現在想要哭了嗎?”
鄧瑛一怔。
擡頭見楊婉已經紅了眼眶。
他忙擡起袖子,手腕上的鐐銬觸碰到了楊婉的臉頰。
“別哭,婉婉,不管我以後在什麼地方,我都會盡我所能回來見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應過寧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楊婉低着頭,悻笑道:“我一個推你進坑的人,這會兒還要你來哄。”
她說着拍了拍臉,“算了,你什麼時候去白府拿人啊。”
“後日。”
“哦。”
楊婉勉強放平聲音,“那在這之前,我們可不可以去你的外宅住一日呀……”
不知爲何,她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但說到句尾處,聲音卻還是有些發抖。
其實風雨前最好避開寧靜之處,反差至極,反而傷人。可是楊婉卻自虐般地想和鄧瑛共處。
“你那兒現在能住人嗎?”
“能了。”
“牀置好了嗎?”
“置好了。”
“被褥呢。”
“都有。”
“有地方沐浴嗎?”
“有。”
楊婉聽完笑了笑,“鄧小瑛,就住一日,我就乖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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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時間,什麼都沒有幹。
鄧瑛的外宅是覃聞德帶着幾個廠衛替鄧瑛收拾的,因爲鄧瑛並沒有多餘的銀錢,所以屋子裡只有必要的傢俱,並沒有其他陳設。
牀是木架子牀,上面鋪着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質地尚有些硬。
地上攤着一層薄薄的灰。
鄧瑛進屋以後,就拿着笤帚慢慢地在掃地,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一直都在,以至於外面下雨楊婉都不曾聽到。
她跪坐在牀上鋪牀。
“鄧瑛。”
“嗯?”
“你想睡裡面,還是睡外面。”
鄧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楊婉抱起一個枕頭,“我把這個軟一些的枕頭給你。”
鄧瑛放下笤帚,“婉婉,餓不餓。”
“有一點。”
“我讓覃聞德送了一些菜過來,給你做點吃的吧。”
楊婉穿鞋下牀,“你會做嗎?”
“會一點,是這一兩年,跟着李魚學的,但做得不好。”
他說完走向院中,將柴門前的菜米提了進來。
一陣淡淡的雨氣撲進房中,楊婉這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髮絲一般的細雨。
院子裡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周遭靜靜的,只有鄧瑛身上刑具的拖曳聲。
鄧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將菜米一樣一樣地拿出。
楊婉道:“要不我來做吧。”
鄧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麪好嗎?”
楊婉道:“鄧小瑛你是不是嫌棄我只會做面。”
“我沒有。”
他說着擡起頭,“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這讓我覺得,我可能也不是一個尊嚴盡失的人。”
楊婉目光一動。
“就一碗麪,我真的能給你尊嚴嗎?”
鄧瑛望着面前的菜米,“婉婉你還記得,你在廣濟寺門前,叫我‘起來’嗎?”
她當然記得。
雖然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兩年了,那個時候的楊婉,還保有着純粹的無畏,還不愛鄧瑛。她尚是一道外力,雖然強大,卻不足以爲他人修彌內心。她是在和鄧瑛的相處之下愛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陰影裡,才真正看到鄧瑛身上的陰影。這些陰影,她都不曾寫到那本爲他正名的傳記裡。
她曾經以自己筆力寫出了一個慘烈而悲壯的鄧瑛,可是她不知道,這個人有一身柔膚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筆的手,他坐臥過的地方,都帶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對於一個現代人而言,他將男子的脆弱和謙卑演繹到了雪亮之處。
所謂“尊嚴”不能凝成石頭,打碎滿身裂痕的他,只能化爲膠,一點一點地往他的生活裡滲去。
楊婉想着,挽住了鄧瑛的胳膊,把他從米菜堆里拉了起來。
“起來。”
她說完彎腰抱起米麪,“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即便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罪人,也能跟我一塊生活,你一定告訴我。”
她說着咳了一聲,“我其實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裡對我說,你不知道爲什麼會被那樣對待,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你,只一味地說那不是你的錯。現在想想,那時真的有點傻。後來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傷,但只要你心裡好受,我就沒說什麼。可是鄧瑛……”
楊婉垂下眼睛,“有的時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說着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但現在我不想了。”
說到此處,她又頓了頓。
“你不問我,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想做什麼樣的人。”
“我就想做楊婉。大明朝的一個無名女子,抗拒不了什麼命運,但我就是不放棄,不放棄我自己,也不放棄你。我將盡我畢生之力,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你照顧好,讓你長命百歲。”
鄧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婉婉,其實即便我這樣,我也不想讓你照顧我,我可以照顧你。”
“比如給我做飯嗎?”
她從地上抱起一顆大白菜朝鄧瑛抖了抖。
“醋溜的好吃,我去給你洗,你去把火燒上,小心一點你的手。殿下給你的藥,我帶了一些出來,吃了飯再幫你塗。”
“婉婉。”
“啊?”
“你昨日摔到的地方還疼嗎?”
楊婉抱着白菜轉身:“還有一點,怎麼了。”
“我一會兒幫你看看吧。”
楊婉聽完低頭笑彎了眼,返身朝鄧瑛走近了幾步:“你知道我摔到哪裡了嗎?”
“哪裡?”
楊婉道:“殿下是從臺階上撲到我懷裡來的,我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摔到的地方是後面的尾椎骨。”
鄧瑛一下子愣了。
“鄧小瑛,你現在還會臉紅啊。”
“我……”
“你你你……你什麼?”
楊婉說完,放下手裡的大白菜,輕輕摟住鄧瑛的腰,“鄧瑛沒關係。有的時候我真覺得我像個文化流氓,可是又對你下不了手。”
鄧瑛抿了抿脣,“其實……我也有學。”
“學什麼。”
“呃……”
他頓了頓,“婉婉我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