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颳了整整一日的風, 日暮時太陽卻在牆上露出了頭,溫熱的夕陽餘暉烘着楊婉的背。
楊婉在東華門上看到鄧瑛時,他還在與覃聞德說話。
他的手腕和腳腕都被鎖上了刑具, 行走不便, 時不時地便要停幾步, 覃聞德幾次試圖扶他, 他都擺手推遲。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
“這個時候下揚州查什麼呢。”
鄧瑛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塊的石頭, “查楊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論是什麼問題,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報我, 如果那時我在刑部大獄,就直呈報楊倫。”
覃聞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楊家, 我們該如何。”
鄧瑛輕輕捏住自己的一隻手腕, “那你們就反查杭州知府, 記着,不要從私田私鹽這些財罪上入手, 只查他的政績,迫他停手便止住。”
覃聞德應了一聲“是。”又看向鄧瑛的手腕。
“督主,您這樣屬下們看着心裡難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
鄧瑛垂下手,“我仰仗你們做事, 你們萬不能逞一時意氣。”
覃聞德喪道:“屬下明白。但您如今這樣, 如何起居行走呢。”
這話他一個爺們問出來, 他自己尷尬, 鄧瑛也沒有回答。
“有我啊。”
覃聞德聞聲擡起頭, 見楊婉一個人,正笑着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們督主交給我吧, 保證不讓他餓着冷着。”
鄧瑛看見楊婉,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袖,試圖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靦腆。
楊婉沒有去看那些令鄧瑛尷尬的東西,擡頭望着他的面容問道:“怎麼這麼久纔回來。”
“填鞫讞的冊子填得久了一些。”
他說着,側身喚道:“覃聞德。”
“屬下在。”
“你先去吧。”
“是。”
楊婉站在鄧瑛身後,探了個腦袋看着被鄧瑛攆走後一步三回頭的覃聞德道:“你帶這些人帶得真好,能在各地紮紮實實地做事,人卻和和氣氣的,看着一點都不嚇人。”
她說完直起身,這才低頭看向他手上的刑具,“難得的是,他們還真心關心你。”
鄧瑛捏着袖口,又把手腕往裡縮了縮。
楊婉一把捉住他的手,“別藏了,回都回來了,你總要讓我知道,怎麼照顧手腳不方便的人吧。”
鄧瑛看着楊婉低垂的眼睛,輕聲道:“我這樣和從前也沒什麼不一樣,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婉婉,你不要在意。”
“嗯。”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她說着,輕握住鄧瑛的手,目光一柔,“鄧瑛,我來之前,其實心裡還挺難受的,但我將才看着你與覃聞德說話的樣子,我又覺得是我自己太淺薄了。”
她一面說,一面挽起風吹亂的耳發,“這些東西算什麼呢,不過就是一堆用來規訓人的鐵,可即便你戴着它,你還是能做你想到做的事,鄧小瑛。”
楊婉擡起頭,衝着他露了一個笑,“你真厲害。”
鄧瑛聽她說完這一番話,這才試探着擡起手。
鐐銬的鐵鏈從他的衣袖裡滑落出來,貼着他的手臂垂下,他用另外一隻手小心地摁住,以免磕碰到楊婉,探出的手輕輕地撫上楊婉的臉頰,楊婉這纔看見,他面上有一塊腫傷。
“哥哥打的?”
“你怎麼知道。”
“因爲他就是幹這種事的人。你彆氣,我下次把他糾到你面前,摁着讓你打回來。”
鄧瑛聽完笑出了聲。
楊婉抿了抿脣,輕聲續道:“鄧瑛,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已經欠你欠得下輩子都快還不清了,但你看在我的份上,少給他算一些。”
鄧瑛摸着楊婉的鬢髮,笑應了一聲,“好。”
楊婉這才笑開,“我們慢慢走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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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陪着鄧瑛慢慢地往護城河邊走,一路上鄧瑛簡單地將今日御門朝上的事情對楊婉說了一遍。楊婉下意識地抱起了手臂,“陛下讓你待罪辦差,是在留時間和餘地給司禮監做反應。”
“是。”
“所以,你讓東廠去杭州查我家的棉布產業,是怕司禮監利用杭州地方上官員來反彈劾哥哥?”
鄧瑛的步子越走越慢,聲音卻很清晰。
“戶部和內閣,都在竭盡全力保楊倫,我能做得不多,能幫一把是一把吧。子兮畢竟年輕,且他是直性子,在官場上交往的人並不算多,只要遮蓋住族中人紕漏,司禮監就動不了他,但是……”
楊婉接下鄧瑛的話。
“白閣老那裡就難了是嗎?”
鄧瑛點了點頭。
“老師在朝爲官已近五十年,翰林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門生,如今在各部任上的人,仍數以百計,如果司禮監若在這些人身上尋出罪名,老師必要擔主罪。”
楊婉道:“那你想好怎麼辦了嗎?”
鄧瑛站住腳步,“東廠獄。”
他說着低下頭,“我會提請陛下,親鞫老師。”
楊婉在鄧瑛身邊回想起了貞寧十四年春天的史實。
白煥因禮部右侍郎的貪腐案被牽連下東廠獄,《明史》上對白煥下獄的評述和後來的研究基本上沒有出入,都認爲這是鄧瑛對白煥彈劾他的報復。然而事實上,卻是窮途末路上的學生,拼着最後一絲餘力去救自己的老師。
楊婉後來翻開自己的筆記時,一直沒有辦法,提筆寫這一段。
鄧瑛待罪辦事的這一段時間,楊婉親眼見到了,刑具對他的羞辱和折磨。
那一雙鐐銬鎖死了他的手腳,他便不能再更衣沐浴,這對一個受過腐刑的人來說,極其難受。但他每日都會燒好水,關上直房的門,仔細地擦洗身子。楊婉白日裡很少能見到鄧瑛。他事務很多,不是在內東廠,便是在刑部受審,幾日下來,便虧損了腸胃,司禮監送來的飯食,他漸漸有些吃不下去,楊婉只好給他煮麪。
他腳腕上的淤傷越來越嚴重,爲了不讓楊婉看見,他總是扯長褲腿來遮掩。但楊婉還是在他泡腳的時候,看到了那幾乎破皮的傷處。”
楊婉蹲下身,幫他將鐐銬的鐵鏈從盆中撈出來。
鄧瑛卻一下子將腳從盆中提了出來,盆裡的藥水濺到了楊婉臉上,鄧瑛慌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拭。
“對不起婉婉……”
楊婉撇開鄧瑛的手,指着水盆道:“快點,腳放進來,一堆藥就煮了這麼一點水,將才讓你搞沒了一半。”
她說着挽起自己的袖子,將水盆往牀邊推了推,擡頭皺眉道:“快點。”
鄧瑛聽話地將雙腳從新放入盆中。
楊婉小心地撩起鐵鏈,“我又沒有別的意思,這東西太冰了,泡在裡面水一會兒就冷了。”
鄧瑛看着楊婉半懸起的手臂,想對她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正如楊婉所說,他並不太在乎貞寧帝和刑部怎麼對待他。
但是他不希望陪伴着他的楊婉,與他一起承受這些刑具帶來的羞辱。
爲了讓他好受些,她觸碰到髒污的水,就這麼一會兒,便足以令鄧瑛心碎。
“鄧瑛你能不能坐好。”
察覺到他不安的楊婉,提溜着鐵鏈擡起頭。
鄧瑛無措地看着楊婉點頭,“我坐好。”
楊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向他的腳腕道:“一會兒,試試我給你做的那個套(和諧)子吧。”
“什麼? ”
“就之前我用羊皮縫的那個,我那會兒做的時候,還沒想到你會這樣,如今剛好拿來用,欸,我不是給你了嗎,你收哪兒了。”
“在我的衣櫃裡。”
楊婉起身打開鄧瑛的衣櫃,裡面的衣衫疊得整整齊齊,迎面撲來皁角的氣息。
“哪兒呢。”
鄧瑛擡手指給她看道:“下面的盒子裡。”
楊婉蹲下身,打開鄧瑛說的盒子,見那裡面除了自己做的羊皮套子之外,還有她第一次送給鄧瑛遮腳腕的芙蓉花絹,乾乾淨淨地疊放盒中。
“給你的東西你都不用。”
“我想收着。”
楊婉將羊皮套拿出來,走到鄧瑛面前,“不準收着,拿出來用,以後我還能給你做很多的東西,不是說好了嗎?咱們老了以後,要去你那個外宅上住,到時候你大明手工一絕,我也是大明針織工藝一絕。”
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挽着耳發道:“水涼了嗎?”
“嗯。”
“那你把腳起來,踩牀沿上,我幫你套上去。”
“不用了婉婉,太髒了。”
楊婉坐到鄧瑛身邊,“鄧小瑛我將才的話白說了嗎?你聽不聽話的。”
鄧瑛忙道:“沒白說。”
楊婉朝着牀邊擡了擡下巴,“那你把腳拿過來。”
鄧瑛只得擡起雙腳,自己拉起褲腿。
楊婉低下頭,小心地將羊皮套塞進鐐銬中,又從另一面輕輕地勾拉出來。
鄧瑛抿着脣一聲不吭。
楊婉道:“等今年夏天過了就好了。”
鄧瑛脫口道:“那麼久嗎?”
楊婉的手頓了頓,輕道:“別怕,有我呢。”
她說完,幫他蓋上毯子,“你什麼時候去刑部。”
“午時。”
楊婉點了點頭,“那你還能睡一會兒。”
說着便站起了身。
“婉婉……”
“做什麼?”
“哦……”
鄧瑛將身子往毯子裡縮了縮,“沒什麼。”
楊婉回頭衝他笑了笑,“你放心,我這會兒不走,我去寫一會兒東西,你睡吧,午時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