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戴着就好, 至於什麼……大明手……”
楊婉豎起自己的一根手指, “大明手工一絕!”
鄧瑛看她由衷開懷,溫和地笑了一聲, “你給我封的嗎?”
“是啊。”
她說着取下自己腰上的芙蓉玉墜子, 抽出原來的定珠放在自己手邊, 低頭一面穿新珠一面道:“以前我就聽太和殿的匠人們說過, 你不僅精通營造的工法, 還很善精雕,甚至可以在很小的鼻菸壺裡,雕陰刻的山水。”
她提及的舊事, 如溫水過石一般淌過。
鄧瑛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且是我在張先生沒看見的時候, 偷學的。”
“爲什麼要偷學?”
鄧瑛彎腰輕輕地替楊婉託着玉墜, 以免她吃力, 一面誠實地應道:
“因爲做官的人並不該在具體的工藝上下太多的功夫,老師希望我多看《易》、《禮》。”
他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以前就並不精通,現在好多技法現在都忘了,至於那個鼻菸壺,是他們杜撰的,我其實並不會。”
楊婉低頭系玉, 似無意道:“已經很難得了, 對了, 你有沒有想過, 以後不做這東廠廠臣, 到外面去做個匠人啊。”
鄧瑛聽罷搖了搖頭,“士者不可爲匠, 只能爲官。同樣閹者也不可爲匠,只可爲奴。即便我想過,也是不可能的。”
他說完重新拿起手邊的本子。
楊婉這才注意到,姜色的冊封上寫着“清什麼策”,中間那個字被鄧瑛的手擋住了。
“你在看什麼。”
“哦。”鄧瑛移開自己的手指,將冊封示向楊婉,“你哥哥寫的,在南方推行清田的策略。”
“我能看一眼嗎?”
“好。”
他倒放了冊子,遞給楊婉。
楊婉就着他翻的那一頁,快速地掃了幾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楊倫寫那篇在後來舉世聞名的《清田策》。這篇文章在貞寧年之後,仍有無數的拓本傳世,所以,它不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時也是楊倫本人著名的書法作品。
楊婉伸手接過,問道:“這篇文章,內閣和司禮監,是不是還沒有在陛下面前合議啊。”
鄧瑛“嗯”了一聲。
“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嗎?”
“對。”
楊婉聞話,認真看向紙上的字。
據說,鄧瑛死了以後,它的宅子被燒過。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此人並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跡,研究鄧瑛以來,楊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親筆寫的字。
和楊倫的雄渾之風不一樣,鄧瑛的字極其的工整,每一筆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橫豎,撇捺都規在一種恰到好處筆力裡,初見戾氣的時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攏了,看起來沒有一點點攻擊性,規範地就像是雕版裡的字。
見字若見人。
若是在現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襯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寫一手印刷體,有一份和科研技術相關的體面工作。然後就像一顆寒冷的齒輪一樣,在世界的某一處地方精準,安靜,孤獨地轉動着。
“字真好看。”
楊婉忍不住誇他。
鄧瑛道:“楊大人才是在書法上有造詣的人。”
楊婉聽了,笑得露了齒,“我纔不覺得呢,他就跟那種拿拖把寫字兒的人一樣,跟灌了黃湯一樣,迷惑得很。”
鄧瑛忍不住笑了。
楊婉已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楊倫了,然而,他聽了之後卻總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間的一種吸力,把鄧瑛從晦暗的污泥潭裡拽出來,又把楊倫從清白的天幕中拉下來,讓他們得以暫時並行。
楊婉見他笑而不語,便自顧自地取過那本冊子,隨手翻看。
楊倫這個人,文筆其實寫得很一般,但是他邏輯特別好,楊婉以前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專業課的老師就特別喜歡楊倫。說他是一個實幹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對國家經濟軍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賦的,如果貞寧帝能夠早死幾年,他的成就應該還會更大。
楊婉從這篇並不算太長的文章裡,讀出十幾年寒窗下苦讀,十幾年部科中歷練的功力。
她放下冊子,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想起貞寧十三年與鄧瑛相關的史料,第一段想到的就是《明史》中,陳述他侵吞江南學田(1)那一段。
這也是後來《百罪錄》裡很重要的一條罪名。
“鄧瑛……”
“怎麼了。”
楊婉擡頭看向他,“如果此策推行,朝廷……會遣誰去南方?”
鄧瑛道:“國子監應該會抽調監生去核算田畝,你……是不是擔心楊倫。”
楊婉原本是擔心鄧瑛,但他這麼一提,楊婉到把相關的史料記載也想了起來。
貞寧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內閣和司禮監對抗地最厲害的時候,這一場政治鬥爭,因爲清田而起,牽扯江南的皇族宗親,以及何怡賢,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隱田。
楊倫的《清田策》被大規模地抵制,他本人在南方也是舉步維艱,甚至差點被害死在江船上。
與此同時,宮中也發生了一件史稱“鶴居案”的大事。剛剛封王的皇次子易珏險些被一個宮女勒死在鶴居中。這個案子牽連甚廣,雖然只有一個宮女行刺,但是因爲她的脫逃,北鎮撫司和東廠卻審出了三百對名罪人,這些宮人杖斃的杖斃,絞殺的絞殺。但是,雖然《明史》着重敘述了這一段歷史,卻連一個宮女的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楊婉的導師認爲,這其實是一個幌子,他猜想當年謀殺易珏的主使者應該就是寧妃,但是後來的靖和帝朱易琅,爲了替母親遮掩這件醜事,才刻意在史書上留下了“殺三百人”這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不過,這只是他個人的一個推論,沒有找到足夠的史料做支撐,所以,最後也沒有寫進論文公開發表,但這一直是他的一個研究方向,並且特別希望當時的楊婉能幫他做下去。可惜楊婉一門心思地撲在鄧瑛身上,拒絕了參與那個課題。現在想起來頗有些後悔。
“鄧瑛,你覺得……現在清田是一個好時候嗎?”
鄧瑛看出了楊婉臉上的憂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時候,內閣只會問它該不該。而我能做的,是不讓爲民者死,爲國者亡。”
不讓爲民者死,爲國者亡。
楊婉在心裡默誦了一遍這句話。
楊倫是善終,眼前的人是千刀萬剮。
爲民者的確未死,爲國者天下稱頌,可是,誰能讓說出這句話的人也不死呢。
別說不死了吧,至少讓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麼多的苦了。
她想着,決定暫時不再鄧瑛面前糾纏貞寧十三年這一段複雜的歷史,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鄧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堅果,我帶來了,給你剝新鮮的。”
鄧瑛點了點頭,“那我再去倒一壺茶來。”
楊婉看着他扶着桌沿兒站起身,直腰時甚至還被迫遲疑了一下,顯然是還疼得厲害,忽然脫口道:“我想去問問彭御醫,有沒有什麼法子幫你補補身子。”
“我沒事。”
楊婉疑道:“其實,我看張洛已經能當值了,爲什麼你十杖就被打得這麼重啊。”
她說完忽然反應過來,“是北鎮撫司掌的刑嗎?”
鄧瑛沒回答,仍只說了一句:“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張洛那個人實在…”
鄧瑛搖了搖頭,安撫他道:“真的沒事,張大人此人,雖然在刑獄上很殘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憤,對誰都是一樣的,他自己也捱了,只是他身子好,捱得時候也沒出聲,受完了還能自個走回去。”說完提起小爐上的水壺,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滿一杯遞向楊婉。
楊婉接過茶道:“他不泄私憤嗎?但我覺得,他要恨死我了。”
“爲何?”
楊婉笑了笑,聲音倒坦然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我讓他受杖刑了,說起來,我到希望他有點人性,貞寧年間的詔獄,也不至於那麼恐怖。”
鄧瑛扶着牀榻慢慢地坐下,“楊婉,張洛並非極惡之人,詔獄……也不完全是地獄。司法道上官員冗雜,關聯複雜,很多案子未見得能進得了三司衙門。但北鎮撫司不一樣,雖然,那裡的牢獄對官員們來說很殘酷,但那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伸冤之門,是平民奴僕,聲達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張洛算是做得不錯了。”
楊婉聽完這一番話,低頭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你令我慚愧。”
這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包含着身爲一路堅持辯證法的楊婉,對自己的反思,但鄧瑛是聽不出來的。
他看着楊婉低頭不語,下意識地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
“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抓起一顆花生剝開。
鄧瑛見此,忙也跟着抓了一顆,跟着她一道剝開。
“我剝吧。”
他說着伸手把楊婉面前的一大攤子都收攏到了自己面前,“對不起……”
楊婉笑着搖頭,“鄧瑛,你以前總說,我對做什麼都可以。其實我也一樣,你對我說什麼都可以,你不要總是跟我說對不起。”
花生殼子噼啪一聲破開,兩顆乾淨的花生仁落入楊婉掌中,她將手伸向鄧瑛。
“我之所以慚愧,是因爲我覺得比起你,我看人太淺,我認爲他對我發過狠,對你嚴苛,就是個沒什麼可說的惡人。別人也就算了,連我也這樣想,太不應該了……”
她說到最後,自嘲一笑,望向鄧瑛的手。
“你這樣的人,真的不該被這樣對待。”
這一句話她的說得很輕,鄧瑛沒有聽清。
那雙手還在剝花生,一粒一粒白色的仁兒從殼裡脫跳出來,落進油紙裡。
“什麼?”
楊婉忽然覺得很遺憾,爲什麼她沒有穿越成一個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舉,入國子監,最後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殺頭,她也一定要把這個人的一生,全部真實地寫進大明朝的歷史中。
“我說,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爲什麼。”
楊婉揚起頭,“我要保護那個‘不讓爲民者死’的人。雖然他不在乎身後名,但我要爲他計較,爲他在筆墨裡戰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