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的流水聲日夜不息。
在沒有風雨的晴晚, 鄧瑛幾乎能聽到它與城牆齟齬的聲音。
從刑部回來以後,他原本很想趴着睡一會兒,但他睡不着, 甚至連衣衫都不願意換。
一直安靜地坐在榻邊, 用手攏着眼前唯一的油燈。
“叩叩。”
門上傳來敲門的聲音, 鄧瑛擡起頭, 一道清瘦的人影從窗紗上一晃而過。
接着他便聽到了楊婉的聲音, “鄧瑛,是我。”
牀上的褥子被鄧瑛輕輕地攢入手中,他很想見楊婉, 卻又不想在她面前流露過多毫無意義的悲意。
好在她只敲了一聲門,之後再也沒有催促他。
門內門外一陣沉默, 屋頂上傳來一兩聲宿鳥的懶鳴。
天時已晚, 河邊的風漸漸大起來, 垂柳的影子婆娑於水光清冷的河面上。
和二十一世紀的城市沒什麼兩樣,水泥磚石, 各有各在晝夜之間的生息。
“鄧瑛。”
楊婉終於出聲喚他,然而聲音有些猶豫,尾音處的顫抖但聽起來像一叢期期艾艾的火苗,很溫暖也很剋制。
“嗯……我現在有點拿捏不好我應該怎麼樣,如果你覺得我不該打擾你, 你就跟我說一聲, 我這會兒就回去。如果你覺得不算打擾, 那我就再站一會兒。”
她說完喉嚨裡灌了一口冷風, 一時發癢起來, 忍不住咳了好幾聲,眼紅臉漲的, 瞬間有些狼狽,
她只得背過身,彎腰低下頭捂住口鼻,忍着不咳得那麼大聲。
身後的門立即開了,一件衣衫輕輕地蓋到了楊婉的背上。
楊婉擡起頭,見鄧瑛半屈膝地蹲在她面前,幾日不見,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但也只是流露在眼神上而已。
“我去給你倒一杯水來。”
楊婉鬆開口鼻,擺着手吞嚥了一口,“不用,是被冷風嗆着了,緩過來就好了。”
說着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還沒有開口再說什麼,便聽他說,“這一件是開春新制的,鄧瑛從未穿過。”
楊婉聽完,笑着攏了攏肩膀上衣襟,扶門站起身,“你這樣潔淨的人,誰會在意啊。”
她說到了“潔淨”這個詞,鄧瑛竟不知道應該如何迴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楊婉問道:“怎麼了。”
“我從牢裡出來,還不及清理。”
楊婉試探着捏住他的衣袖,見鄧瑛沒有躲,這才隔着布料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別這樣想,誰都有身在泥淖裡的時候,如果怕自己身上髒而不肯見人,那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得多冷漠,泥淖裡爬出來的人又得多可憐啊”
說完,她仰起臉露了個笑容,笑容中的明朗鄧瑛再熟悉不過。
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氣,也沒能把自己從自責和悲意的泥淖裡拽出來,好在,她來拉他了,甚至還不顧他的滿身泥濘,願意對着他笑。
“李魚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你遇到他了嗎?”
楊婉點頭,“嗯,我就覺得他跟在一塊特別好,他年紀小,不太懂你的事,但心眼好。”
說完,她轉身朝護城河邊看了看,“你餓了吧,我給你煮麪吃。”
她說完這句話,便朝河邊走,但卻沒有鬆開鄧瑛的手,鄧瑛腳腕上的傷在牢中發作了此時還沒好,踏臺階時忽然很疼,他雖然沒停下來,腳下卻明顯頓了頓,楊婉感覺到他的停頓,回頭見他皺着眉在忍疼,忙道:“忘了你腿上有傷,疼得厲害嗎?”
鄧瑛睜眼搖了搖頭,“我總要習慣的。”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腕,“我本來想煮好了面,給你端過來的,可是……李魚的那個爐子吧,我還真不會燒……”
她說完,面上不知不覺地爬上一絲紅赧,忙擡起手掩飾性地壓住耳邊亂飛的碎髮,自嘲地笑笑。
“我最初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只要我願意,到了這裡也沒有我學不會的東西,結果也就會寫那麼幾個文書裡的字兒。”
“沒事,在哪兒。”
楊婉擡起頭,鄧瑛正衝着她笑,那笑容很淡,但卻恰到好處地包容了楊婉此時不願意承認的窘迫。
“在河邊那大柳樹下面。”
她擡起另外一隻手,朝前面指去。
鄧瑛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擡起頭,“那帶我過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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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牽着鄧瑛,從一排一排的司禮監直房前走過。爲了遷就鄧瑛的腿傷,她刻意走得很慢。
夜裡上值的人還沒有回來,不在值上的人都趁着空閒在打盹兒。
星稀月晴,風聲溫和,四下靜悄悄的。
鄧瑛不敢跟楊婉靠得太近,只能儘量擡高手臂,在他與楊婉之間拉出一段距離。
楊婉身上的一雙芙蓉玉墜子順着她的步伐輕輕敲撞着,在流水聲的襯托下十分悅耳。
“鄧瑛。”
她背對着他喚他的名字。
鄧瑛忙應了一聲,“嗯。”
“你還有每日堅果嗎?”
“沒有了。”
“我明日再給你拿一些過來。”
他想也沒想,溫和地應了一個好。 “好。”
楊婉聽到這個“好”字,不由笑着晃了晃他的手,“你現在不拒絕我了。”
鄧瑛看着楊婉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我不想讓你生氣。”
“什麼?”
“我不想連你也被我氣走了。”
楊婉知道他這句背後真正感傷的含義,但她沒有明說,只笑着回道:“我不是一生氣就走的人。”
說完轉過身,仍然牽着鄧瑛的手,一邊退步,一邊說道:“我先說,我只會煮一種面。”
鄧瑛稍稍偏頭,幫她看着她身後的路,“什麼面。”
“陽春麪,寧娘娘教我的。”
“寧妃娘娘……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我……十三那年吧。”
鄧瑛頷首笑笑,“這麼久了,難怪娘娘心疼你。”
“是啊。”
楊婉笑着衝他點頭,“我進宮以後,娘娘從來沒有說過我,除了你之外,娘娘是對我最溫和的人。只是她最近身子不好,一直在吃藥,殿下又太小了,我之前忙顧他們去了,幾次說給你送堅果,結果都忘了。”
正說着,二人已經走到了大垂柳邊。
內監們住的地方沒有獨立的小廚房,這個大楊柳下面,便是李魚他們湊伙食的地方,此時地上還有些焦灰沒來記得及清掃。
楊婉鬆開鄧瑛,挽起裙子蹲在爐子旁,把放在石頭上的簸箕撈到膝上,給鄧瑛讓了一塊位置, “我搞了好半天都沒把它點燃。”
鄧瑛也蹲下身,挽起袖子接過楊婉遞來的火折。
不多時,溫暖的火焰便烘明瞭二人的臉。
楊婉試探着去撥火,鄧瑛卻回頭輕輕摁下她手上的長柴棍,“小心一點,這柴火有些生,容易濺火星。”
楊婉忙收回手,護着簸箕裡面條和醬醋,“你做什麼事都很認真。”
鄧瑛接過她的柴棍,小心地翻着爐中的生柴,溫聲應她:“你也一樣啊。”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是,我只對我喜歡做的事用心,若是我不喜歡做的事,我總會做得令所有人都失望。不論我在哪裡,家中有很多人都爲我不開心過。所以鄧瑛,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人,不論品行,性格,都很好,好到我也快想不通了,爲什麼他們要那樣對待你……”
她說完,鼓着腮幫子呼出一口氣,挪到爐子前,“好了,我要來下面了,你去坐一會兒吧。”
“好。”
鄧瑛聽了她的話,靠着柳樹坐下。
鍋子裡的水逐漸滾起來,白色的水汽籠着楊婉的臉,模糊了她的清秀五官。
和她的模樣不太相合的是,她顯然不是一個很會做飯的女人,時不時地燙手捏耳,但她做得很認真,鄧瑛不禁在想,若是像她將才說的那樣,煮麪給他吃這件事情,應該是楊婉喜歡做的事吧。
麪湯裡菜葉的香味,隨着鍋子裡的熱氣飄了出來。
折騰了好一會兒,楊婉終於端着兩碗麪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小心點。”
“知道。”
她頭也不擡,“這要是翻了,我今日罪大惡極。”
鄧瑛笑了一聲,“也不能這樣說。”
楊婉蹲下身,把面端到鄧瑛手裡,“你嘗一口,看看鹹淡。”
鄧瑛低頭吃了一口,麪條很軟,溫暖地充盈了他整個口腔,沒有很複雜的味道,只有菜葉的清香,以及豬油混合蔥花的鮮味,慰藉五臟六腑。
“嗯,好吃。”
楊婉聽完他的評價,笑着不斷地點頭。
自己也在鄧瑛身邊坐下,端起碗來吃了兩口,又喝了一口麪湯,這才說起白日裡的事。
“今天,其實我偷偷去見了楊倫,他跟我說了一些你在刑部的事情,但沒有說完整,他說如果我想知道地具體一點,就來問你。”
鄧瑛矮下碗看向楊婉,“我可以跟你說。”
楊婉擡起頭,望着樹冠的縫隙裡透下來的冷光,輕聲道:“我來之前是真的很想問你,但是來之後,就只想跟你一塊吃一碗麪。”
她說着吸了吸鼻子,“如果……以後我忍不住問一些你不想說的事情,你就不要跟我說,你甚至還可以罵我。”
鄧瑛忙道:“我不會那樣對你。”
楊婉轉過頭看向他,“你先聽我說完,你不在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在刑部會怎麼樣,你要怎麼樣才能回來,但我沒想到最後是張先生……”
她說着頓了頓,“其實過程如何我都不想問,我只是想跟你說,不要太難過,也不要過於自責,如果最後的結果,你想一個人消化,我就不做什麼,只是,你得吃東西,得喝水,不要傷了自己的身體。”
鄧瑛聽着她的話,低頭一口一口地吃着碗裡的面,直到吞掉最後一片青菜葉。
“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很想見你,但是,我對子兮發過誓,如果我對你有一絲宵想不敬,就令我受凌遲而死。”
楊婉聽到“凌遲”這兩個字,腦中突然一聲炸響,手中的碗險些砸到地上。
歷史是客觀存在的,而楊婉是這些客觀存在之中的一隻漏網之魚。
可是,當鄧瑛在她面前說出他自己的結局的時候,楊婉竟覺得,她不是漏網之魚,她就在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