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在一場浩瀚無邊的夢裡掙扎了很久, 其間她不斷地夢到她自己的畢業答辯,夢到鄧瑛的刑場。這些場景都只有一半,沒有結局。從前的她靠着對結局洞悉給予自己安定, 這並不是什麼“向死而生”的英雄主義, 畢竟她那時還不想把自己放入到如此宏大的議題當中。
她只是在認同“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 去觀看這一段原本與她無關, 也不可能被她改變的時光。
歷史至始至終都沒有縫隙, 但人間卻有無數的情義裂口。
這些裂口擋住了她已知的結局,最後交織成網,網住她, 並把她拋向混沌的空中,最後又落回實實在在的病牀。
她終於睜開眼睛。
屋子裡瀰漫着濃厚的藥味。
她試着咳了一聲, 藥氣從胃裡竄入了鼻腔, 苦得她渾身一顫。
室內沒有人, 牀帳半垂,牀邊放着一張凳子, 凳子上面擺着一盤剝開的橘子。
楊婉口中苦得難受,便掀開被褥,撐起身,伸手掰下一隻橘瓣兒。
“婉婉別吃。”
就這麼溫和的四個字,卻驚掉了楊婉手中的橘瓣兒。
說話的人立在牀前, 一面替她把頭上的那一半牀帳懸上去, 一面道:“那是子兮買來的, 我將才坐着吃了一隻, 酸得不行。”
楊婉擡頭看向他, 他穿着青灰色的素衫,腰下繫帶, 寬袖垂臂。頭髮用她的髮帶綁着,鬆束在背後,看起來也像在養病之中。
“婉婉,喝水嗎?”
楊婉怔怔地搖了搖頭,“今日……是初幾。”
鄧瑛答到:“九月初五。”
“初五……”
楊婉掙扎着坐起來,“你沒有被凌遲……你……你活下來了。”
她說着,下意識地掐捏住了鄧瑛的手腕。
雖被觸及傷處,但他安靜地忍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含笑挽起楊婉耳邊的碎髮,溫道:“是,我沒有被凌遲,我活下來了。”
“所以……我又贏了?”
鄧瑛點了點頭,“對,婉婉又贏了。”
他說完,忍不住“嘶”了一聲,楊婉低下頭,這才發現她竟然正緊緊地抓捏着他手腕上的傷處。
“我……”
她忙鬆開手,噙淚斥他道:“你痛不知道說啊?”
鄧瑛笑而不語。
一旁的合玉端着藥碗走來,笑道:“姑姑這會兒知道叫人廠臣嚷疼,之前迷糊着的時候,還不知把人廠臣手上抓成什麼樣了。”
楊婉道:“我怎麼了。”
合玉沒說話,笑着衝鄧瑛的胳膊揚了揚下巴。
“你把袖子挽起來我看看。”
“我沒事。”
“快挽。”
鄧瑛擡起手臂,寬鬆的袖口自然出落。手臂上的幾處淤青的確不像是舊傷。
楊婉有些錯愕地看向合玉,“我捏的啊。”
合玉將要碗遞給鄧瑛,應道:“可不就是您。你病着這幾日,一直是廠臣在照顧您,白日裡就不說了,夜裡我們想替替廠臣,您也不準,拽着廠臣一宿一宿地在您牀邊的凳子上坐着,廠臣也在養病呢,被您折騰的啊,藥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在喝。”
她說完,掩脣笑了一聲。
楊婉道:“你入了養心殿,也拿出訓斥人的範兒來了。”
合玉道:“我可不敢。陛下還等着我去回話,姑姑,你還覺得不舒服嗎?陛下讓張,何兩位太醫供承乾宮,您若覺得不好,就傳他們來看。”
說完,向二人行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鄧瑛起身正想去將楊婉背後的窗戶合上,卻聽楊婉道:“回來。”
鄧瑛站住腳步,還沒及說什麼,便聽楊婉道:“坐着喝藥。”
“哦,好。”
他忙將凳子上的橘子移開坐下,端起合玉送來的藥,一口一口地喝着。
喝完順手撿起一瓣橘子,忍着酸咀嚼起來。
“鄧瑛。”
“嗯?”
“夜裡幹嘛傻坐着不走。”
鄧瑛託着橘子皮道:“你不讓我走,我怎麼會走。”
楊婉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吧。”
“是”
鄧瑛將手按在膝上,“我太想活下來了。”
他說着望向楊婉,“太想在你身邊活着了。”
楊婉將身子朝裡挪了幾寸,“上來。”
鄧瑛笑着搖了搖頭,替楊婉攏了攏腿上的被褥,“我躺着怎麼照顧你。”
楊婉道:“我已經這個樣子了,你再被我折騰病了,我兩就躺一處,讓陛下來照顧吧。”
鄧瑛笑了一聲,“婉婉,別這樣說陛下。”
“那你上來。”
“好。”
鄧瑛起身坐到牀邊,彎腰脫了鞋子,慢慢地在楊婉身邊躺下。
“婉婉,我以後可不可以……”
“看小黃書嗎?”
“啊?”
楊婉將頭埋入被中笑出了聲。
鄧瑛看着她的樣子,忽然也鬆弛了下來。
她一直管陳樺給他的那本書叫“小黃書”,雖然他不懂這個“黃”字中,究竟包含多少字意的演變,但從楊婉的口中說出來,總帶着一絲俏皮。原來的那本書,是教閹人如何伺候女人的,可經她改了名字之後,卻好像再也不會規訓他的身份。
鄧瑛輕輕揭開楊婉的被褥。
“你在笑什麼。”
楊婉將被褥拽回,仍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也笑了,索性溫和地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話,“我以後可以看小黃書嗎?”
“可以了。”
楊婉從被子裡鑽出頭來,望向鄧瑛道:“不僅可以看,也可以自己學了,但這幾日不行,你身子沒養好,我也還在生病。”
“我知道。”
他說完,伸手護住楊婉的頭頂,以免她亂動時撞到牀頭板。
“婉婉。”
“什麼?
“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
楊婉沒想到劫後餘生的當下,這個人竟然會如此認真的問她這個問題。
但她同時又覺得這樣也很好。
他真實地活下來了,就像從“時間”和“空間”的巨網裡漏下來的一隻魚,無聲地遊弋在味知的海域。如果要去解釋他爲什麼活了下來,那麼即便是窮盡六百年之後的科技文明,好像也找不到答案。
所以,她倒是寧可回答鄧瑛當下提出的這個多少有些荒唐的問題——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呢?
“‘黃’這個字,和‘渣男’這個詞一樣,都誕生在六百年以後。‘黃’呢……代表男女之間的荒唐事,起先並不是一好意的字,可是後來,這個字在不同的場合下,被不斷地解讀,又慢慢衍生出了更微妙的含義,更趨於人的欲(和諧)望,不邪,但也不算正。”
她說完,翻了個身,“鄧瑛,我所生活的年代,不僅僅是漢字,華夏文明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六百年以後,我們腳下的這一片土地,會被稱爲‘中國’。無數後繼之人,會像你一樣,爲了對時代的寄望,對家國將來的想象,不畏生死,一往無前。”
“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中……”
“中國。”
“是,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國嗎?”
“ 嗯。”
楊婉點了點頭,“它比當下,更自由,更開放,更包容。它是我的家國,它讓我有權力選擇自己的身份,它教養我成爲一個獨立的女人。不過……”
她伸手摟住鄧瑛的胳膊,“我也不厭棄當下。”
“爲何。”
“因爲我是一個歷史學者,我存在的意義,是尋找你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鄧瑛,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帶你回我六百年以後的家,我家裡也有一個哥哥。”
她說着笑了笑,“他有一點像楊倫,也很厲害,就是脾氣不太好,但又說不過我。我的母親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父親呢有點慫,和母親吵架永遠都輸,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吵。只有在逼我嫁人這件事上,他們的意見纔是一致的。雖然有點煩吧,但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
鄧瑛沉默了一陣,忽道 :“你想回去嗎?”
楊婉並沒有立即回答他。
她蜷起了自己的雙腿,用膝蓋抵着鄧瑛的腿。
“鄧瑛。你學的是儒,但你相信佛家的‘因果’嗎?”
“我不敢參。”
“我也不敢,但是在我想不通的時候,我都會把這個詞搬出來。你看,六百年後的我,研究了你十年,可我不曾見過你,也不曾愛過你。因果輪迴,送我來此。此間的我,仍然是你的研究者,但是,在南海子裡我看見了你,繼而愛你,擁有你,與你一道起居生活。我真的覺得,也許當下的我更完整,更無憾。”
她說完,將頭埋入鄧瑛的懷中。
“我今生對你有世俗的貪念,想和你長長久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就這樣吧。望六百年之後的楊婉,亦有我當下的勇氣,爲你,在筆墨裡再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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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和元年秋,鄧瑛得靖和帝親赦,免於凌遲,除盡官職,逐出內廷,其身籍落歸楊府。
元年冬天。
楊倫提着一袋橘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楊婉的宅子外面等,黃昏時方見二人挽手回來。
鄧瑛抱着一筐木料,楊婉手上則提溜着一隻活蹦蹦的母雞。
“你們去哪兒了!”
楊婉道:“去買東西啊。”
“鄧符靈,你又花我妹妹的錢!”
“我……我有做活的……”
楊婉笑道:“別酸了,還提一袋橘子來。趕緊進去吧,屋裡有酒,我炒個雞,給你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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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兩個時代之間不免齟齬,但我愛他,也愛我自己。
我以文心發願,對吾所執之念,終生不渝。
——楊婉/她與燈《東廠觀察筆記》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