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夕照茱萸(七)

貞寧十四年年關。

貞寧帝大殮, 皇長子朱易琅作爲嗣君,於臨前奠酒。親視先帝入殮。

大殮之前,內閣按律重擬了先帝遺詔, 以先帝的名義, 按照舊制精簡喪儀, 以日易月, 二十七天後便除服, 祭拜時不屠宰,供奉皆用素菜,同時也沒有禁止民間娛樂和嫁娶。宗室的親王, 不必離封地奔喪,各地的地方官員也不得擅離職守, 聞喪後在本地哭喪。知府、知州、知縣等官員, 皆不需要燒香。(1)

這一道遺詔頒下, 地方上的財政壓力頓時輕減,好些衙門原本已經伸出了徵賦的手, 聽詔後又縮了回去。

這一日,陳樺從外面回來,到養心殿尋楊婉。

易琅遷了宮,養心殿不比承乾宮,由金吾衛與明甲軍守衛, 楊婉也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尋見, 陳樺站在門廊下面等了好一會兒, 才見楊婉攏着大毛氅子從殿內走出來。

“婉姑姑。”

他衝楊婉招了招手。

楊婉見是陳樺, 笑着走近道:“回來了。”

“是, 將回來。”

楊婉點了點頭,“看到雲輕了嗎?”

陳樺聽了這麼一句, 跪下來便朝楊婉磕頭,楊婉忙去攙他,“陳掌印,不興這樣,旁人看見還以爲我怎麼了。”

“是是……”

陳樺連忙站起來,“我看見雲輕在外面那般好,就想着要回來給您磕頭,忘了您有您的規矩,是我蠢。”

楊婉笑着搖了搖頭,“我到覺得挺對不住你的,現在才讓你去見她。”

陳樺擺手道:

“您不能這麼說,我和雲輕都懂,您是爲了我們好。”

“嗯。”

楊婉點了點頭:“她在清波館吃住都好嗎?”

“都好都好。”

陳樺說着抹了一把臉,“雲輕讀的書多,您那兒又全是書,烘得她那一身書香氣越發濃了,我見她如今在印坊後面幫襯整理,人沒瘦,長得比宮裡還好,雖然提起李魚仍然傷心,但也沒有沉湎,這叫我放心不少。”

楊婉含笑應:“這樣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時候跟她說,別老悶在印坊後面,司禮監的人大都下了獄,沒有人再會找她,她如果願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開春了,也該給自己買些衣料,裁幾身衣裳。”

“欸,我一定跟她說。”

說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頭將一包銀子從袖中取出,呈到楊婉面前,“這是雲輕叫我帶給姑姑的。”

楊婉道:“宮裡使不上,你收着吧。”

“可不是給宮裡使的,這些是滁山書院的院生們送來的。”

楊婉一怔,忙伸手接過銀包,一面問道:“什麼時候送來的?”

陳樺道:“上個月中旬,是一個叫周慕義的庶吉士親自送到清波館的,說是我們督主入獄前的俸祿,清田之後,學田還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遺詔,不準立喪儀銀的名目,書院收支眼見着好了,實在不能再留着督主的錢,所以收拾整理這麼多,託周慕義帶給督主。周慕義沒有門路見督主,就把這些錢拿去了清波館,雲輕說她收着不好,索性讓我帶進來給您。”

楊婉捏着銀袋,垂頭不禁笑出了聲。

陳樺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沒多少,您不至於樂成這樣吧。”

楊婉道:“你不明白,這些有多難得。”

她說完這句話,也沒再對陳樺做過多的解釋,“你忙你的事去吧。”

“行,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

楊婉目送陳樺踩雪離去,抱着銀袋朝內殿走。

剛走了幾步,清蒙便從階下追上來道:“前面閣臣們來了,要奏事。”

楊婉站住腳步,看了一眼天時,低頭對立在階上的清蒙道:“我纔看到擺飯,叫候一會兒吧。”

清蒙點了點頭,“也是,陛下早間就進得不好。”

“不必。”

這一聲從門後傳來,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楊婉轉過頭,見易琅正走出來,“我聽了閣臣們奏的事,再吃就是了。”

楊婉也向他行了一個禮,“是,奴婢去傳話。”

易琅伸手拉住楊婉的手,牽着她朝內殿走,“你不用去,你這幾天一直在咳嗽,我傳了御醫給你看病,你一會兒就在次間裡坐着。”

楊婉看着易琅的背影,喪中尚未除服,重孝在身,裹着他還未長全的身子,看起來有一些臃腫。但他走路的時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個少年人。

楊婉盯着他的步伐,脫口道:

“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樣變了,也比以前霸道。”

易琅頓住腳步,轉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

“是。”

楊婉蹲了蹲身,“奴婢不放肆。”

易琅擡頭道:“我爲你好的。”

“奴婢知道,奴婢一會兒就看病,吃藥。”

“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琅忽然提高了聲音,楊婉怔了怔,又聽他說道:“你和我母妃一樣,都是我的親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楊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麼,陛下要給我封個誥命嗎?”

“嗯。”

楊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爲什麼。”

“因爲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雖然受宮規約束,我自稱奴婢,但是在我心裡,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輩,能與陛下這樣相處,我覺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嗎?我沒有以前那麼怕您了。”

易琅鬆開楊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爲我罰你跪,杖責廠臣嗎?”

“不是。”

楊婉伸手理好他被風吹亂的衣領,“是因爲姨母那時候不太懂你。”

她說完,將手疊放在膝上,擡頭望向易琅,“我們都需要相處,才能理解周圍人的內心。”

“我懂。”

易琅低頭看着楊婉,忽然正聲道:“我幫廠臣。”

楊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

楊婉一怔,“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

“廠臣。”

說完轉身道:“我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着,御醫來看過之後,你讓他暫候,我過來親自問。”

他一面說一面朝前面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沒有。”

“聽到了。”

**

她不光聽到了易琅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歷史相反的聲音。

但她並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並沒有僞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僞司禮監僞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凌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後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只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面

猜測。

《明史》上記載,皇次子死於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並未病故。

《明史》上這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並是歷史上鄧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麼最後的死劫在什麼地方?

楊婉想到此處,背後不禁生起一陣惡寒。

白煥贈棺,楊倫留書。

這兩個史實皆不見於《明史》。

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

或許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琅,齊淮陽,白玉陽,還有衆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臺大議的官員,甚至內廷中的陳樺和宋雲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後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麼。

可爲何他最後還是被凌遲了整整三日?

刑場之下站立的衆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

爲什麼當年留不下一點爲他申述文字,爲什麼最後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裡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當時的皇帝,也只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號,對閹黨的態度,絕對控制。

楊婉想着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術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

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於膝。

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

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斟酌言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賬,其中夾雜着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餘之後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雅的內廷生活,也貞寧末年,複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爲衆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

歷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

這並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與階級結構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難呀鄧瑛。”

楊婉看着自己畫給鄧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爲出版《鄧瑛傳》已經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術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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