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楊倫刻意做什麼, 這也就是在立場上避開了楊倫。
楊倫走在去往鐘鼓樓的路上,斷斷續續地回想着,他與鄧瑛在京城當中的這幾年。
認真想來, 他自己過得挺刻意的。
洋洋灑灑地寫就《清田策》, 接着便南下主持清田, 推行新賦, 一刻都不曾鬆懈過。
瑛則是被裹挾在其中的人, 他沒有影響過內閣的任何一個決策,楊倫等人想做的幾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裡,沉默地推着這些的船舟, 自從他掌東廠以後,北鎮撫司詔獄的法外權被分走了一半, 他在張洛手下, 先後保下了書院衆生徒, 以及白煥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卻落到了這樣一個下場。
“下場”這兩個字實在誅心。
楊倫不忍再往下想, 攏緊了罩袍,在風裡加快了不步伐。
此時午門尚未開,雖然已經過了辰時,算不得待漏(1),但由於今日是御門議先帝身後大禮, 內廷還是在端門內的值房, 和門左側的五間板子房裡(2)內備了炭飯, 供百官休憩。
“賜食”本就因‘職事衆多, 供億爲難’的緣故, 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啓, 官員們卻大多不肯動筷,生怕在朝上內急失態。只有幾個進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着粥碗站在門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經局的幾個官員請楊倫過板子房處議事,楊倫不大喜歡應付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們一道站在板子房門口答話。說了不到四五句,端門前的城門守衛分列戒備,詹士官走到楊倫身旁朝門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試圖看清囚車上的那個人,一面疑道:“今兒什麼日子?大行皇帝大殮未過,如何“大罪面訊”(3)啊?刑部帶來的人是誰啊。”
他這麼一問,板子房裡的其餘官員也走了出來,衆人哈着氣兒朝光口處看去。
齊淮陽立在囚車前傾身與車中的人說着什麼,那人垂頭聽完 ,隨即平和地點了點頭,接着刑部的差役便打開了囚車的車門,將人從車中帶了出來,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門後面。
金吾衛將軍領侍衛上前與齊淮陽交涉了幾句,在這期間,板子房外的官員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着……像是東廠的提督太監。”
“什麼?鄧瑛嗎?”
“是,你再看看呢。”
幾個人說着又朝前走了幾步,其中一個道:“他怎麼會被刑部押解進來,什麼時候下的獄?”
這句話一說完,卻沒有人再接話。
朝議大禮之前,身爲東廠廠臣的鄧瑛卻被下了刑部大獄,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進宮,此事令大部分官員,逐漸對今日的大議產生了疑慮。因此事態未明之間,誰也不肯輕易開口。
鄧瑛金吾衛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頭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這一日雖有日頭,但日光落在鄧瑛的背脊上卻沒有一絲熱度,齊淮陽看了一眼天時,轉身對金吾衛將軍道,“這會兒離開門還有多久。”
金吾衛道:“今日不是御門大朝,時辰不定。要等候中宮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後三殿,端門纔會開。”
齊淮陽,“犯人身上是有傷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闕門下三間裡……”
“今日下三間都開了,裡面是翰林的官員。”
齊淮陽聽他這麼說,悻悻地點了點頭,轉身對鄧瑛道:“還站得住嗎?”
“嗯。”
鄧瑛只應了一聲,別的什麼也沒說。
齊淮陽嘆了口氣,撩袍走向楊倫,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裡說。”
楊倫脫口道:“給人水飯了嗎?”
“給了,但他不肯吃。”
“爲何?”
齊淮陽回頭看了一眼,“這麼些人都怕飽食失儀,他難道不怕嗎?”
楊倫咳了一聲,轉話問道:“罪呈是他自己寫的嗎?”
齊淮陽道:“案刑部審案的制度,在堂裡審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審的供詞,他自己也寫了一份,我看過了,但今日不會上呈。如今司禮監尚不知道鄧瑛和內閣此舉是何意,北鎮撫司也按着兵沒有動,你和白閣老是準備今日奏呈新詔,還是擇日密呈?”
楊倫道:“擇日,先下了司禮監這一程,後面沒有了掣肘,我等擬詔會更順一些。”
“行。”
齊淮陽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說,我不知道內閣對鄧瑛是什麼態度。但無論如何的,我不主張再對他刑訊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啓三司,他的這一部分也不必再複審。”
楊倫點頭道:“我明白,鄧瑛的事雖然不能對內閣直接說明,但能說的我都會說,淮陽,我沒有在三司輪過,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後三司審此案的時候,鄧瑛可否列爲司禮監從犯,你在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從供詞上幫幫他。”
齊淮陽不置可否,“我盡力,但將才那話我之所以越過白尚書跟你說……”
話未說完,便被端門起鎖的聲音打斷,鐘鼓樓上的擊鐘官三撞,鼓樓下的衆官紛紛整肅袍帶,朝金水橋上列行。楊倫在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鄧瑛,他站在端門下面,當面臨風,即便身着絮衣,仍堪見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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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門上已設了座,這日風大有光濃,御座上未設傘蓋。
中宮皇后、太后也都沒有親臨御門,而是在太和殿內升座。
尚儀局女官姜敏立於殿前,預備往來通稟。
司禮監衆秉筆太監,以何怡賢爲首,立於御道前端,看着百官從東西兩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禮。
禮畢後,鴻臚寺官員唱“起——”
楊倫理袍起身,司禮監衆人皆躬身朝內閣揖禮,何怡賢禮罷直身,朝楊倫道:“閣老身子還未見起色嗎?”
楊倫道:“遲暮之年逢大疾,是將息得很艱難。”
何怡賢嘆道:“閣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還得以再輔聖君,繼後世之盛。”
楊倫冷笑了一聲,沒有應這一句話。
何怡賢倒是不怎麼在意,轉過身道:“呈詔。”
胡襄應聲走上御道,躬身託詔,在何怡賢面前立定,御道上的衆人都擡起了頭,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賢掃了一眼下站的衆官員,擡聲道:“請鴻臚寺宣詔吧。”
鴻臚寺官員正要上前,齊淮陽忽出班道:“此詔不得宣!”
此話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識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齊侍郎,此話傷得可是國本。”
齊淮陽道:“總憲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說完朝前走了幾步,擡手指向胡襄,“此遺詔並非陛下手書,是爲假詔!”
胡襄聽完這句話,腳軟手鬆,手中的詔書應聲落地,一下子滾出去好遠,他連忙連滾帶爬地撲出去撿。
何怡賢低頭看了胡襄一眼,擡頭道:“將侍郎此話,實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請中宮治我的罪,也要聽我將事說完。”
他說完,從袖中取出一本,“請通政司誦章!”
風捲塵起,從北面撲下,掠過金水橋,幾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來,通政司官員在御門前宣本讀章,何止百餘次,從來都是聲洪音亮,從未像今日這般,司官讀至中間,便已兩股發顫。
整篇奏章,共千餘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鄧瑛供詞的引寫。
鄧瑛自認於先帝病重之時僞造遺詔,私用御印,而先帝因爲病急而故,並不曾立下遺詔。
通政司官誦至末尾,金臺下鴉雀無聲,只有風裂官袍衣料的聲音,淒厲刺耳。
“臣楊倫,奏請帶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上殿前面訊。”
楊倫的聲音劃破沉寂,內閣的幾個閣臣隨即附和,左右督御史,並詹事府的官員也跟着請奏,請奏聲一時齊上雲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時,太和殿傳了太后的懿旨——準刑部帶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上殿前面訊。
旨意很快通傳到了端門,金吾衛將軍領過旨,回頭令道:“押人犯上殿。”
鄧瑛左右的侍衛立即上前,要擰架鄧瑛的胳膊,鄧瑛原本沒有動,走了幾步,卻喚了前面金吾衛一聲:“將軍。”
金吾將軍揮手令停下,轉身道:
“請說。”
鄧瑛擡手向他行了一禮,“可以讓我自己走嗎?”
“我們依制行事,請廠臣不要爲難。”
鄧瑛聽了這句話,也沒再說什麼,垂下手應了一個“好”字。
從端門到太和門,前行需百餘步。
他曾經參與了這一條御道的修建,在它還沒有成爲封建王權的象徵之前,他和無數的工匠一道,在上面踩踏過千百次,然而當它竣工以後,他卻再也沒有踏上過這條道路。
鄧瑛一直很想自己一個人,自由地在這條御道上走走,悠閒地擡頭,看看他主持重建的那座殿宇,但他天生謙遜,也不願意做過多的強求。
他被人押上金水橋,東西文武官員各自將班列朝後退了幾步,在中間給他留出了一條道。
鄧瑛拖着鎖鏈慢慢地走到金臺下面,侍衛鬆開了手,他便順從地屈膝跪下。
衆臣對這個東廠提督太監都已經很熟悉了,一想到桐嘉慘案,以及白煥的刑獄之苦,以及今日他僞造先帝的遺詔的大罪,便恨從心起,礙於在金臺下,不敢出言,不然,幾個抗刀筆的御史官員愣是要開口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