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鷙詭詐謀其裡,計窮落落半山空。書接前文,太常寺少卿阮大鋮懷生歹意,欲以內容模棱兩可之書信,置侯方域於死地。殊不料,侯方域雖然是一介文弱布衣,在凜凜公堂之上,面對阮大鋮的百般刁難,卻是鐵骨錚錚,渾然不懼。阮大鋮氣惱非常,驚堂木一震三響,草草退了堂。
阮大鋮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管家苟四壞水上涌、毒計橫生。他一對細小的鼠目眼睛放射出狡獪的光芒,亦步亦趨走地阮大鋮面前對其言道:“大人勿憂,有道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侯方域縱然是口吐蓮花、巧言令色,難道咱們就不能另闢蹊徑,他山之石以攻玉。”
正是當局者陷氤氳霧,冷眼旁觀目如炬。苟四的一番話令阮大鋮一掃滿面愁雲。他問計苟四,此事該當如何善妥?
苟四聳肩嘿嘿冷笑數聲,他對阮大鋮說道:“大人,平賊將軍左良玉擁兵自重,已經令魏千歲十分忌憚。若想除掉姓侯的,只有從左良玉身上着手了。”
阮大鋮點了點頭,再度修書一封,火速呈報魏忠賢。信中語氣甚急,魏忠賢展閱研讀之後,亦不禁愁雲慘淡、神思悵惘。他本欲隔岸觀火,借阮大鋮之手鏟除東林學社殘餘勢力。孰知左良玉牽涉其中,
阮大鋮“牙齒”不利,難啃這塊硬骨頭,是以太極推手,又將麻煩甩給了自己。
現在魏忠賢騎虎難下,倘若裝聾作啞放任不管,此案千纏百結,日久累月恐怕要節外生技。然而左良玉兵權在握,貿然出手,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騷,那時聖上降責,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魏閹黔驢技窮,忙喚田爾耕、田吉、周應秋、崔呈秀,一干爪牙幫兇入府敘事,衆惡賊開動腦筋、集思廣益,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狗頭軍師、未有良策,不過各逞匹夫之勇罷了。魏忠賢如抓救命稻草一般,一對深邃的瞘眼睛,死死地盯着田吉。田吉爲人謹慎冷靜、平日裡寡言少語,他那張陰鬱木訥的臉,永遠沒有云開霧散的時候。好像誰欠了他八萬賬似的。
魏忠賢見問,田吉沉吟半晌,從牙縫裡逐字逐句地蹦出一話:“千歲,您可知當年漢高祖劉邦僞遊雲夢之事?”
魏忠賢點了點頭,脫口而出:“昔日韓信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
劉邦擔心他尾大不掉,生出謀反之心。是以採納陳平之計駕幸雲夢,命隨軍武士將韓信受縛馬前。”
田吉點頭稱是,魏忠賢聞聽此計,認爲切實可行。明朝政務由內閣轉達聖聽。然而熹宗皇帝醉心木藝,但凡奏摺硃批,皆是魏忠賢代筆。是以閹賊日益專橫跋扈,大肆迫害與其意見相左者。
計議謀定之後,魏忠賢馬上奔赴御書房,取出玉璽朱印,一紙矯詔,欲令左良玉入京自投羅網。
八百里快騎一路絕塵而去,星夜兼程趕赴左良玉大營。大營裡燈火通明、歌舞昇平,左良玉穩坐中軍大帳,正和幾名將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得是不亦樂乎。
楊公公在兩個大內侍衛的陪同下,下馬解鞍、緩步來到中軍虎帳。
他手把文書口稱敕,尖聲厲嗓地對左良玉說道:“聖旨到,左良玉接旨。”
左良玉手端青瓷大碗,一通鯨吞龍吸,將滿盈盈一碗杏花村汾酒,喝了個勁透見底。他一抹沾霧凝露的絡腮鬍子,銅鈴大眼將楊公公打量了一番。隨後他甕聲甕氣地問:“你剛纔嘀嘀咕咕地說什麼玩意呢?”
此言一出,大帳一片鬨堂大笑。然而此時楊公公卻是廟裡長草慌了神。左良玉爲人狂妄傲慢,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然而他居然見旨不奉,當今是膽大妄爲。不過楊公公轉念一想,或許左良玉酒酣意闌,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想到這一層,楊公公亦步趨前,理了理嗓子。
他口中生唾、正要發話,左良玉意亂神迷、手舞足蹈地對他說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說那些個掉書袋的文詞,本將軍聽不懂。”
楊公公嬉皮笑臉,將聖旨放到左良玉的帥案之上,即而對他說道:“將軍戎馬戎在外、忍霜吞雪、風餐露宿,經年累月下來,甚是勞苦艱辛。
聖上體恤功臣,欲請將軍還朝,官拜大將軍。”
楊公公言盡於此,閃到一旁,靜待左良玉的回話。誰知左良玉猴子駕轅——不吃這一套。他衝着楊公公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離開。楊公公脊背發寒、汗流浹背,與左良玉打交道,令他有如步薄冰之感,此處不是久留之地,他亦想趕快離開。
待楊公公走後,左良玉一手攤開聖旨,口中唾沫星子亂飛地對衆將說道:“衆將軍,你們看看,聖旨急喚本將軍回京,究竟意欲何爲?”
衆將語氣如出一轍,對左良玉說道:“將軍,有道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看這聖旨來得古怪,好端端地赴京作什麼?赴個鳥。”
“就是就是,我看此行定然是險波暗涌,殺機四伏。”一名將軍隨聲附和。
左良玉現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即奢望能夠將位右遷擢升,又擔心赴了“鴻門宴”。舉棋不定之際,他擡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偏將劉鋒。劉鋒在左良下麾下多年,雖然一直將位恆定,原地踏步。但是左良玉卻對他以禮相待,二人交情非比尋常。
劉鋒略略沉思,隨即呵呵笑道:“將軍,此等區區小計,焉能瞞得過我。這定是與將軍有仇怨之人,借假聖上之手,欲殺害將軍。”
左良玉聞聽此言,不禁心中駭然。他瞠目結舌地望着劉鋒,一臉困惑地問道:“劉將軍,這是何故?”
劉鋒冷笑道:“將軍,朝中誰人不知魏閹專權,而其又與將軍嫌隙,
此人睚眥必報,我想上次軍糧之事,他懷恨將軍,是以矯詔令將軍回去,待您入宮面聖之際,埋伏在宮門內的刀斧手一起殺出,定將您亂刀砍爲齏粉。
“不錯,不錯。劉將軍之言一針見血,一語中的。”衆將又是一片應喝之聲。
左良玉有劉鋒解疑釋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把將聖旨扯了粉碎。捶案拍桌,一股怒氣鬱結於胸。隨即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奶奶的,老子爲朝廷出生入死,到頭來換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劉鋒冷冷地說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古往至來由是如此。所幸將軍兵權在手,又是駐紮在外。不然哪能得以脫身呢?”
左良玉雙眉緊蹙,又詢問劉鋒,眼下如何渡過難關。這劉鋒不是別人,正是在太湖巨鯨幫,與於三火拼被殺的劉彪的堂弟。劉彪死後,劉鋒得知消息,無時無刻不在思謀報仇之際。後來太湖水寨被破,於三被曹欽程斬首,他方覺心中出了一口惡氣。
既然不能落草爲寇,劉鋒只得暫壓蠢蠢欲動的心,繼續在左良玉的身邊謀職。左良玉聽其言聽計從,劉鋒心中甚是得意。
這次左良玉拒不奉詔,劉鋒抽絲剝繭,將其中說以衆將。他認爲楊公公回去,必然會以實情告知魏忠賢。以老賊素是行事作派,一定會加以報復。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三十六計——走爲上。
劉鋒的話,撩撥衆將不安分的心,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對左良玉說道:“他奶奶的,既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將軍你一聲令下,末將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左良玉拍案而起,犀利的鷂子眼睛望穿秋水,他咬碎鋼牙,雙拳緊攥,命令三軍開拔,選擇棲身落腳之處。
劉鋒趁機獻言,告訴左良玉前往荊襄腹地,依山據守、秣兵歷馬。
左良玉哈哈大笑道:“長江天塹,魚火富庶之鄉,就去襄陽。”
當夜左良玉揚鞭拍馬、移營拔寨,指揮大軍浩浩蕩蕩地向襄陽進發了。行軍添竈、大軍一切軍需用度自此無了來源。雖然逞了一時之快,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左良玉目光短視,心中沒有盤算,又求教劉鋒。
劉鋒哈哈大笑道:“將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襄陽青山秀水,遍地黃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左良玉一聽,蛤蟆大嘴合攏不上。他撓了撓頭,一臉狐疑地對劉鋒說道:“劉將軍之意,莫不是讓我縱軍劫州掠府不成?”
劉鋒一臉獰笑地回答道:“將軍心明眼亮,一語道破末將心意。”左良玉的臉上亦現出詭異的笑容。他告訴劉鋒,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了這裡須先拜訪府臺大人,不然人家會認爲咱們失了禮數。
劉鋒心領神會,當即讓左良玉擬好一封書信。此番出任襄陽知府的,不是別人,正是政績卓著,兩袖清風的徐清。劉鋒單騎快馬,直奔徐清家中,下人回覆他,徐大人在府衙,還未回來。
月半三更、天似沉漆,這徐清倒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劉鋒快馬加鞭,又直奔府衙而去。面見徐清,據明來意,劉鋒心中倒是沉得住氣。
哪知徐清怒不可遏,他衝着劉鋒吼叫道:“豈有此理,左良玉眼裡還有沒有朝廷,身爲大將卻如此不懂規矩。糧草軍需皆有兵部調度,他豈可胡來?本府身爲知府,理當遵守法紀。請劉將軍告知左將軍,信中所提之事,恕我愛莫能助。”
劉鋒碰了大釘子,一臉驚愕地看了看徐清。隨即他放下狠話,對徐清說道:“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徐大人,你翻臉不認人,莫怪別人手下不留情。”說罷摔門揚長而去。
徐清神情正色、無所畏懼,他倒要看看左良玉在這裡能掀起什麼大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