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當真是奇妙,有時,你費盡心思想辦到的事卻是怎麼也辦不到;有時,你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卻突然就發生了。
朱國禎的請辭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就在袁大海和王體乾、魏廣徽彈冠相慶,急着要把這大喜訊傳到遠在涿州的魏忠賢時,另一件讓他們喜出望外的事情發生了——高攀龍也請辭了!
………..
從朱國禎府上出來後,高攀龍也沒心思回都察院,而是吩咐轎伕直接回家。到家之後,臉‘色’便一直很難看,老妻對此習以爲常,吩咐廚房燒了幾個小菜,好讓夫君能夠小飲幾杯,一解愁緒。
酒是一個人喝的,喝得很是無味。
高攀龍喜歡一個人獨自喝悶酒,因爲喝完之後,他總是會藉着酒意一覺睡到天亮,然而今天,任他在‘牀’上怎麼來回折騰,腦袋裡卻總是閃現朱國禎、孫慎行、楊漣他們的畫面,睜眼是這樣,閉眼也是這樣,當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倍受煎熬之下,他索‘性’坐了起來,靠在‘牀’前細細回想起來。
前番韓爌勸自己出任左都御史時所說,今日朱國禎對他所說,其實高攀龍都明白,他深知自己留在都察院主持大局對東林上下的重用‘性’,可是自己畢竟老了,穩重有餘,進取不足,難道就這麼和魏閹耗着不成?又難道自己半生宦海浮沉只爲今日的無所作爲?
那日楊漣上疏無功後,高攀龍便有些心灰意冷,葉向高走後,他更是覺得前途渺茫,現在孫慎行走了,朱國禎也走了,這讓他更加難以自安。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另一位恩師顧憲成來。
說來涇陽先生已經仙逝已十二年了,然而每當憶起他的音容笑貌,高攀龍就不由自主地惦念起涇陽先生創辦的東林書院來。
他還印象深刻的記得天啓元年三月自己被徵召赴京任光祿寺丞時,曾把書院委託給葉閒適和吳覲華二位黨人,當時自己曾對二人講過,“我此去是爲報答君恩,可歸即歸,不會使東林草深的!”
這一晃便是四年了!聽說無錫書院盛況依舊,學子爭相涌來,這讓高攀龍放心許多,東林事業總是後繼有人的!
突然,一個念頭涌入他的心間:我是不是應該回去繼續教學呢?爲東林黨培養卓越的下一代呢?
但旋即他便將這個衝動強壓了下去,因爲他的肩上還擔負着東林上下的重擔,若他再走了,京中何人能夠主持大局呢?
可是,那個回去的念頭卻好像心中的幽靈一般,時不時在他腦海裡飄‘蕩’,猶豫、爲難,難以入眠的他只好起身走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個盒子,裡面放着的都是他從前的書信。
盒中的書信很厚,越在上面的都是年代近的,下面的則是年代久遠些的。鬼使神差的高攀龍決定將最下面的書信翻出來看一看,第一封是自己中地士時寫給父親的報喜信,第二封則是自己結婚時寫給岳父大人的,當翻到第三封時,他意外的發現那竟是鄒元標寫給自己恩師涇陽先生的一封信。
那還是萬曆三十六年顧憲成接到詔書被起升爲南京光祿少卿,乘船赴任,船到了丹陽,後又掉頭返回了無錫,高攀龍詢問其中原因,顧憲成除了說了一句“我舍不下書院的二三百學生”外,還取出一封信給高看。
信是鄒元標寫的,是勸顧憲成勿輕易出山,信中說“吾輩老矣!入朝爲官乎爲國乎 ?爲官非吾輩之志,爲國又不能施展抱負!”
這封信後來被顧憲成‘交’到高攀龍手中,一直保存至今。
今日重讀鄒元標寫給恩師的這封信,細一琢磨,倒滿符合自己眼下的處境,如今魏忠賢閹黨‘亂’政,自己也很難有所作爲,不如重‘操’舊業,回家鄉把東林書院辦好,也不辜負涇陽先生的一片期望。
反覆思慮後,高攀龍終是拿定主意,決定引咎辭職。提筆便寫給天啓的辭疏,以身爲都御史在會推山西巡撫中監察不力爲由,自劾失職,請求辭官。
……
當王體乾從小太監手中拿到高攀龍的請辭疏後,喜出望外,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高攀龍這老匹夫竟然也要步朱國禎後塵了,這當真是天下掉餡餅了!
‘激’動之後,王體乾這才注意到高攀龍這疏的後面已經被韓爌給擬了票,不由冷笑一聲,派人將袁大海緊急叫進宮。
“大海,看看那是什麼!”
王體乾朝桌上放着的高攀龍請辭疏一指,袁大海忙依言捧在手上看了起來,只看了幾句,就與王體乾剛纔一樣欣喜若狂,也是難以相信高攀龍竟然也要請辭!
“王公公,這可真是天助我等!”袁大海‘激’動的嚷了起來。
“看到韓爌的擬票了嗎?他可是想留住高老頭的。”王體乾提醒袁大海看下面。
聽王體乾一說,袁大海這才注意到這疏下面已經被韓爌給擬了票,怔了一下,旋即便道:“韓爌是想留住高攀龍,不過他只是擬票,這批紅卻在司禮監,可不是他想留就留的。王公公只管把這疏送給皇上,反正是他高攀龍自己要走,可不是咱們‘逼’他,皇上可不會疑心咱們什麼,我看多半也會同意的。”
話音剛落,就見王體乾搖頭道:“這道疏不能給皇上看!”
“王公公的意思是?”袁大海有些不解爲什麼不能把高攀龍的請辭疏送給天啓看。
王體乾反問他道:“你以爲皇上會剛同意一個吏部尚書走人,轉眼又同意總憲請辭嗎?”
“這...”
袁大海一個‘激’靈,天啓再不問事,再糊塗,也不可能一天前讓吏部尚書走人,一天後又讓左都御史走的,這兩人畢竟可都是他剛任命的,若是前後腳都讓走了,這豈不是朝令夕改嗎?
想到天啓應該不會同意高攀龍走人,袁大海不由有些急了,高攀龍是總憲,管着都察院,科道言官唯他馬首是瞻,這幫人又基本上全是東林黨的打手,若是不能趕走高攀龍,這都察院總是難以拿下。不能把科道言官控制在手,這輿論單靠他東廠宣教司來做,怕是困難太多。念及此處,袁大海咬牙對王體乾道:
“王公公,依屬下之見,不若叫魏閣老再重新擬道聖旨,和那朱國禎一樣,讓高攀龍也走!”
這話的實意其實就是要魏廣徽矯詔了,王體乾聽後,卻是沒有反對,而是微微一笑,讚賞的看了一眼袁大海,若有深意道:“你總算是明白咱們司禮監的好處了。”
一聽這回是讓高攀龍走,魏廣微立馬就揮筆上陣。他知道高攀龍是趙南星和顧憲成二人的雙重弟子,於是在聖旨中極盡譏諷之能事,把高攀龍說得一無是處,最後才歸到正文,說既然自請辭官,同意回籍調理。
高攀龍接了聖旨,面‘色’坦然,他知道這聖旨肯定又是魏廣徽給擬的,但他已經決定辭官,便也不在乎是何人擬的旨了。
高攀龍離去,首輔韓爌再也按捺不住了。朱國禎被準辭時,韓爌曾上疏勸天啓挽留,杳無迴音;如今都察院總憲又遭遣歸,他又氣又憤,率領兵部尚書趙彥、工部尚書鄒元標等人聯名上疏,說“陛下一日之內,罷免兩位大臣,臣民失望,況且旨從宮出,不經過內閣擬票。對高攀龍的自劾疏,臣曾擬寫了批語,即‘不允辭職 !’,不知被何人篡改,大駭聽聞,有傷國體?”
告假在家的楊漣也是一樣坐不住,焦急之下,也顧不得問高攀龍爲什麼要辭官,只以爲高攀龍是受了閹黨陷害,不顧自己剛被皇帝訓斥,回到都察院找到魏大中他們便要串連爲高攀龍請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