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便宜點嗎?”韓廣生摸了摸兜裡的錢說道。
出租司機笑了,他禮貌地對韓廣生點點頭,說道:“師傅,要不您找別人吧。”說完,一踩油門走了。當年的出租司機就是這麼牛,因爲那時開出租絕對屬於暴利行業,其從業者面對普通工薪階層時大多有着一種暴發戶式的優越感。
韓廣生掏出兜裡的錢數了數,只有三十多塊,他便回頭問於紅道:“你帶着多少錢?我帶的錢不夠。”於紅早已不耐煩,一聽還要再花錢,她二話不說抱起女兒韓雪擱在自行車後座上,頭也不回地去了。韓廣生看看錶,馬上就到九點了,再不走非耽誤了出殯的時間不可,於是顧不得已經遠去的於紅和女兒,趕緊又攔下一輛面的。韓廣生問司機去遼中縣拉出殯的靈車要多少錢,這個司機的報價仍然是五百,韓廣生不再還價,上了車說趕緊走。誰知司機卻說道:“這位老師,不好意思,您先把錢給付了行嗎?”
韓廣生愣了一下,問道:“爲啥?等完了事兒我一分錢不會少你的。”
司機不耐煩地搖搖頭,說道:“跑長途都這規矩,先付錢。”
“咱商量一下行不?我身上帶的錢不夠,等到了遼中縣,下了車馬上給你錢。”韓廣生說。
司機不再應聲,下車親自打開車門,正眼也不看韓廣生,只撂下冷冰冰的兩個字:“下車。”韓廣生心如刀絞,他那高傲的自尊,在這短短的半個小時之內已被剝奪殆盡,而對於殘酷的現實,他卻毫無辦法,他只得乖乖地從出租車裡下來。司機關好車門,上了車絕塵而去,等走出十幾米遠後,這個司機又從車裡探出頭來,用極其輕蔑的目光回望了韓廣生一眼。
絕世美女的回眸一笑,可以傾國傾城,這個出租車司機其貌不揚,而且是個大老爺們,但是他這回頭一望所帶來的連鎖反應,卻絕不亞於絕世美女的回眸一笑。許多人的命運因他這回頭一望而改變,瀋陽這座城市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寫。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人的忍耐是有其極限的,出租車司機那回頭一望中毫不掩飾的輕蔑,成爲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一刻,韓廣生崩潰了,他的尊嚴、他的情感、他的信念、他的價值觀、他最後的希望,在那一刻轟然崩塌,化爲了塵土。
站在公安局大門口,望着南寧北街上洶涌的人潮、滾滾的車流,韓廣生,這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這個號稱“鐵驢”的警界傳奇英雄,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感情,他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又有幾人真正體味過這七個字的含義呢?
喪母的悲傷,遭受領導冷遇的落寞,被張保華奚落的屈辱,妻子和女兒棄他而去的痛楚,出租車司機那輕蔑的眼神,以及四十一年人生路上的種種辛酸與委屈,此刻竟是一齊涌上了韓廣生心頭。他閉上眼睛,緊咬着牙,勉強讓自己不至於失聲痛哭。回首二十餘年的出生入死,回想起母親金映秀作爲一個農民的艱辛一生,想起自己要讓母親風光大葬的誓言,想起歷年來獲得的那些榮譽證書……
韓廣生終於明白了什麼叫現實,什麼是生活。這一刻,韓廣生在心裡給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個階段性的總結:傻逼。
如果一個社會不能給奉公守法者以公平和尊嚴,不能給誠實勞動者以合理的回報,不能給盡忠職守者以真正的褒獎,那麼我們真的不能再把這個社會出現的問題歸結到某個人身上了。
哭了一會兒,韓廣生擦乾淚水,重又走進公安局,他找了一輛插着鑰匙的三輪摩托,也不管是哪個部門的,騎上車往遼中縣的老家趕去。韓廣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現實再殘酷,終究也要去面對,老孃的葬禮他還是要去參加的。
韓廣生的所有舉動,坐在警衛室裡的劉軍都看的一清二楚,他一方面感覺挺解氣的,另一方面也多少有點同情韓廣生,他覺得一個大男人被逼到當街落淚,確實也挺可憐的。韓廣生走後,劉軍閒得無聊,便撥通了劉涌的大哥大,把韓廣生這天早上的遭遇告訴了劉涌。當時劉涌正在陪着張金去往醫院的出租車上,他聽了劉軍的敘述,不由得如獲至寶,他機敏地意識到,假若還有一個機會能把“鐵驢”腐蝕掉的話,那麼就在此刻了。
我們經常說一個人要想成大事,必須要有胸懷。那啥是個胸懷呢?被別人打一巴掌還要真心誠意地說聲謝謝、說聲打得好?不是的,這不是有胸懷,這是二傻子。我個人理解,胸懷就是指一個人的情商,是指一個人理解自己、理解他人、理解這個社會運作規律的能力。愛因斯坦可謂絕頂聰明,但他領導不了黑社會團伙,他甚至連自己的家庭都管理不好,因爲他不懂得人情世故。而劉涌,在揣摩別人心理方面,絕對是個天才。我不知道他這種能力是怎樣培養出的,但縱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爲,無不體現出他過人的情商。
掛斷劉軍的電話,劉涌一邊讓出租車改道去往公安局,一邊和張金打電話四處找人借車,等趕到公安局時,已經聯繫好了五輛小車。外貿局的一輛廣州標緻和一輛桑塔納,陳剛強答應的一輛Audi100,劉涌的父親劉漢臣給聯繫的一輛桑塔納,最後一輛則是馮奇志派出所的北京吉普,約好了這些車都在市局門口集合。
在公安局大門口下了出租,劉涌進了警衛室,問劉軍道:“老韓呢?在哪兒呢?”
劉軍還不知道劉涌要幹什麼,奇怪地問道:“二哥你幹啥呀?你跑這兒來幹啥?”
劉涌不耐煩地吼道:“別廢話,快說老韓他人呢?”
“早走了。騎着三輪摩托走的。”劉軍說道。
“他家住哪兒呀?”劉涌又問。
“聽說他老家是遼中農村的,具體哪兒不知道。”
“趕緊給我問清楚。”
“二哥你到底要幹啥……”
“快點!別磨嘰!”劉涌又一次大吼。
劉軍從小就怕劉涌,當下再不敢囉嗦,趕緊打了個電話,從同事那兒問明白了韓廣生的地址。記下了韓廣生地址,劉涌又跑到公安局對面的一家商店,一口氣買了十條“石林”牌香菸。這時馮奇志和陳剛強已經趕到了,劉涌分別扔給他們每人一條煙。又過了大概十分鐘,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其餘的三輛車也都陸續趕到,劉涌照例給每個司機發了一條煙,然後上了陳剛強的Audi100當先帶路,一行五輛汽車浩浩蕩蕩往遼中縣駛去。
遼中縣位於瀋陽市區西北方向,與市區相距六十公里,當時從瀋陽去往遼中縣只有一條二級公路可走。陳剛強的Audi車上裝有警報器,爲了節省時間,劉涌打開了警笛和警燈,碰到紅燈也毫不理會,直接硬闖。就這樣,車隊一路狂飆,很快就出了城區,駛上了直通遼中縣的公路。諷刺的是,監控劉涌的那三個小警察,也開着一輛北京吉普跟在了劉涌他們後面不遠處。在公路上走了不到十五分鐘,劉涌便看到了前方不遠的一輛警用摩托三輪,他讓陳剛強加速追上去一看,摩托三輪上的人正是韓廣生。
劉涌搖下車窗,大喊道:“老韓!”韓廣生一驚,一看竟是劉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境況下遇到劉涌。劉涌又喊道:“老韓你把車停下,我有事兒跟你說。”韓廣生稍一遲疑,但還是把三輪摩托停在了路邊。劉涌他們一行五輛車也依次停了下來,下車後劉涌小跑着來到韓廣生跟前,說道:“老韓,聽說你母親今天出殯,車不太夠?”
韓廣生凝視着劉涌,沒說話,他摸不透劉涌是什麼意思,他還以爲劉涌是來看他笑話的。劉涌掏出煙遞給韓廣生一支,說道:“我剛剛聽到信兒,時間太短,只找了五輛車,你看夠不?”韓廣生眼睛裡帶着迷惑,說道:“劉涌,你是準備要幫我嗎?爲啥?”
劉涌一笑,誠懇地說道:“你放心,老韓,我的案子你該怎麼查還怎麼查,如果找到證據你就法辦我,槍斃了活該,我沒話說。我幫你給老母親出殯,和你查我的案子是兩碼事兒。一碼歸一碼,咱們兩不相干。甭管怎麼樣吧,咱不能讓老母的身後事再受委屈不是?”
韓廣生心頭猛的一酸,眼圈立時紅了,淚水險些又流下來,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控制住了情緒,他仍舊固執地問道:“你爲啥幫我這麼大的忙?”
劉涌輕輕一聲嘆息,說道:“就爲了我也當過警察,當年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好警察,我知道當一個好警察的苦和難,我也被錢難爲過,我知道那是個啥滋味。當年我開槍打死亞洲賓館的老闆,就因爲錢的事兒。我們是上戰場給國家賣過命的人,我和我的戰友不能被一個流氓侮辱、更不應該被錢難爲。這些事兒既然國家不管,那我們就要自己想辦法去爭取我們應該有的待遇。”劉涌一番話半真半假,說得語重心長情、真意切,句句契合韓廣生此刻的心境,聽的韓廣生大起知己之感。
韓廣生眼裡飽含淚水,用力拍了拍劉涌肩膀,說道:“兄弟,謝了。今天你救了我的命啊。”
“啥也別說了,來吧大哥,咱趕緊上車。”劉涌說。
丟下摩托三輪,韓廣生直接和劉涌上了陳剛強的Audi車繼續趕路。從瀋陽通往遼中縣的這條路是新修的,路況還不錯,如果沒有阻礙,汽車開到九十邁沒有問題。十點半不到,衆人終於抵達了新民屯鄉的小烏拉村。此時送殯的人羣聚集在村口早已等得急了,韓廣生的兄弟姐妹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還在爭論着要不要繼續等韓廣生和韓廣生許諾的小轎車。看到焦急的人羣,韓廣生心裡更是感激劉涌,如果不是劉涌找來這五輛汽車,那麼今天這個臉就丟得實在太大了。
下了車,安排好拉棺材的靈車,韓廣生剛換上孝服,就聽鞭炮嗩吶齊鳴,接着紙錢紛飛,哭聲響起,出殯儀式開始了。五輛汽車在前緩緩開路,送殯的人羣簇擁着靈柩在後跟着,往墓地而去。
韓廣生家在村裡的人緣顯然還不錯,基本上各家各戶都派了人來送殯,總共不下幾百人之多。而這時韓廣生家的院子裡只擺出了十幾張桌子,有五六個人正在準備着酒席。劉涌看見了,便知道韓廣生家沒有太多的錢擺酒,於是劉涌和張金也沒跟着隊伍參加送殯,他倆跑到公路邊聯繫了兩家飯店,甩下錢,又在韓廣生家門口的空地上擺了二十幾桌酒席。兩個多小時之後,出殯儀式總算是結束,送殯的人羣陸續回到村裡,劉涌又跑前跑後招呼村民入席。
等到諸般瑣碎事務忙完,衆人散去,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劉涌和張金忙得連口水都沒顧上喝。這時韓廣生特意找到劉涌,把他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說道:“兄弟,累了吧。”
“還行吧。太倉促,也沒啥準備,要不能整的更好點。”劉涌抽着煙說道。
韓廣生嘆口氣,低沉着聲音說道:“兄弟,一呢,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和你整那些虛招子。二呢,以後你放開手腳,儘管放心大膽地去幹事業,有什麼事兒我會替你兜着,有我在,就有你在。”韓廣生這番話雖未明說什麼,卻已無異於是表示要與劉涌結盟的宣言了。
劉涌何等聰明,當然明白韓廣生話裡的意思,他長出一口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兩個多月來他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在這一刻終於煙消雲散。劉涌點點頭,說道:“明白了大哥。咱弟兄來日方長,一切等回了瀋陽咱們再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帶着車先回去。”說完,劉涌招呼馮奇志、陳剛強等人上了各自的汽車返回瀋陽。
至此,憑着機智與膽識,劉涌再次化險爲夷,而且他的黑社會團伙也算是正式形成,不但有了槍、有了穩固的組織成員,同時也有了韓廣生作爲強有力的政治保護,初步具備了與瀋陽黑道上各路豪強一爭短長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