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回到自己的房裡,看到皇帝楊欽顯正坐在羅漢榻上,榻上放着小桌子,小桌子上是圍棋棋秤,上面還擺着季衡正在琢磨的一盤棋,楊欽顯手裡摸着一隻黑子,黑子在他的指尖被摩挲着若隱若現,看到季衡進來了,他就放下了棋子,站起身來,說,“君卿,好幾天未見了。”
季衡算了算,其實也就真的只有幾天沒有見了而已,在這幾天之前加一個好字,總有一種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感覺。是要感謝皇上的惦念,還是惶恐自己讓皇帝惦念了呢。
皇帝起身相迎的人,實在不多,季衡趕緊上前去,對着皇帝下了跪,“微臣萬死,竟然不知皇上您要來,沒有前往迎接。”
皇帝已經上前將他扶起來了,“在朕跟前,不必多這些虛禮。”
這麼說着,已經拉着季衡也去榻上坐下了,因爲榻很寬,兩人就直接坐在了同一邊。
房間裡只有皇帝和季衡兩人,跟着皇帝來的太監和侍衛都守在外面的,季衡的丫鬟也沒敢接近,都在外面。
季衡坐下後,沒等皇帝苦訴衷腸,就直接無趣地說道,“皇上這些日子如此忙碌,若是有事,直接招臣進宮就是,皇上怎麼親自來了我家,這讓微臣實在惶恐。”
皇帝盯着季衡看,季衡在家裡時,總會被許氏給打扮得過分漂亮的,反而是進宮的時候要注意莊重,穿得老成而端正,沒個特色。
季衡今日穿着淺紫色的深衣,衣裳上繡着紫玉蘭和鳥雀,深紫色的腰帶將腰給束了出來,真有些男女莫辨的感覺。
季衡很多時候覺得她母親給他準備的衣裳有些問題,但是在這一點上,許氏是從來沒有商量的,季衡也只得不和她多說了,只要出門在外的時候不要穿這麼男女不辨的衣裳就好。
其實說起來,京裡的江南的書生士人們,大部分是願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更甚者有些比女人的衣裳顏色更豔麗,而且還香噴噴,薰衣是風尚,這也正是許氏胭脂香料生意興隆的原因。
季衡所穿絕對沒有出格,但是他覺得自己長相上已經讓人亂想,要是穿衣又這麼不分明,就實在不好了。
皇帝覺得季衡這一身衣裳很好看,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好幾遍,看得心裡一腔暖流熱得要沸騰了,這才收斂起來,輕咳了一聲,說,“朕這些日子的確是夠忙,之前也傳過你入宮,但你不是正好去了山上拜佛。朕今日就自己來了。”
季衡蹙眉道,“雖然吳王已經兵敗,但是他在杭州那富庶之地經營了這麼些年,手裡定然還有些人的,京裡現在也並不安全,皇上您還出宮來,真是不拿自己的安危當回事。要是您出了什麼事,微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皇帝嘆了一聲,道,“朕是偷偷出來,又是臨時起意,哪裡那麼容易遇到危險,君卿,你是思慮過多了。”
季衡還是道,“皇上,您還是不宜在我家久留,微臣這就送你回宮去。”
皇帝看季衡這麼在乎自己的安危,自然是高興,但是這連季衡的手還沒有握熱呢,就要起身回去了,不由又有些失望,道,“朕到你這裡來,其實也是想和你說說正事。”
季衡心想咱們也只有正事可說,之前說的難道不是正事?
他很恭敬地道,“皇上,是什麼事?”
皇帝說,“朝臣裡公然有人上書,說不宜處死吳王,圈禁即可。”
季衡愣了一下才說,“這怎麼能行。”
皇帝道,“朕自然也是這個意思,朕直接讓李閣老將上此書的大臣打入詔獄了,不過後來才明白,不想處死吳王,這是太后的意思。”
季衡皺了眉,但是看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激動,只是平平淡淡敘述一個事實,就明白皇帝已經有了主意,便問,“那皇上,您的意思,是要怎麼辦呢。”
皇帝湊近他低聲道,“你之前給朕的殺手,朕哪裡找得到比你更信任的人握着,所以,朕想還是將人交給你吧。吳王在路上,既然有他的黨朋想去救他,那麼,就遭受亂箭誤殺而死好了,被誤殺,這也不是朕所能阻止的。”
皇帝淡淡地說出這話來,想來是早有這個主意了,季衡點了點頭,琢磨了一陣,又說,“太后娘娘爲什麼又生出了要保吳王的意思呢。”
皇帝皺眉說,“她的心思,朕猜得到七八分,卻猜不到全部。”
季衡嘆了一聲,說,“這世上事,無非爲利,無非爲情。若是爲利,微臣想不出,若是爲情,這也不是微臣能想的。”
皇帝也並不想琢磨這個,能夠將吳王處死,他得到這個結果,也就是好的,不過,他卻爲季衡這話而動容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季衡肌膚細膩白皙,剔透地宛若吹彈可破,眼睛又像是精雕細琢的那麼細緻美麗,眼瞳卻又清又深,他覺得心裡燒着的那股不熄的火苗在不斷壯大,他太想親近他,但是又知道這並不好,他剋制慣了,從出生,就知道只有剋制自己,才能活下去。
他總算沒有伸出手捧住季衡的臉親下去,趕緊將視線轉開了,輕聲問道,“那君卿,你對朕,是爲什麼呢?”
季衡愣了一瞬間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他跟着皇帝,是因爲利,還是因爲情。
季衡低頭靦腆一笑,說,“微臣還沒有到謀利的年歲呢,對皇上,自然是情重。”
皇帝的目光瞬間就亮了,轉過來盯住他,歡喜地說,“朕會一直記得的。”
沒想到季衡又說,“皇上您待微臣的好,微臣都謹記於心,天地君親師,除了這天地,皇上是微臣最敬重的了,而這天地,微臣敬重在心裡,知道世間有大道即可,對皇上,卻是言行必恭的。”
皇帝又有些落寂了,看到季衡對自己的敬重,他又覺得自己那對季衡的心思,實在是侮辱和褻瀆了他,不由有些羞愧起來,雖然羞愧,心中的那個火苗卻又熄滅不掉。
他有些失落地說,“朕吩咐了林敏,讓他來找你,想了法子將朕那個叔父在路上解決了,朕實在厭了聽朝臣說不宜處死他。”
季衡應了之後,就又催促了一遍,“皇上,微臣送您回宮吧。”畢竟皇帝在外多待一刻,就多危險一刻
皇帝這時候也就點了點頭,起身時又說了一句,“朕聞到你身上有淡淡的酒味,你方纔在和誰喝酒。”
季衡笑了笑,道,“微臣的姐姐準備了螃蟹,我在她們那裡吃螃蟹呢,也就喝了兩杯酒。”
皇帝這才放心了,起身準備走了。
季衡和他一起出去,要送他回宮,正走出堂屋門口,就見三姐兒被皇帝的侍衛攔在了院門口檐廊下,三姐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蹙着漂亮的眉宇,道,“這是我家,我來給弟弟送東西,怎麼你們反而不讓我進去,你們是什麼人?”
即使是生氣的話,她說起來也柔柔的,像是江南的春雨,細細柔柔地打在花瓣上,讓人聽了心裡也跟着柔柔的。
皇帝的太監和侍衛們都是便服,的確是看不出什麼人的,但是隻要有腦子的,就知道這些大約是什麼人,她這時候不便來找季衡。
季衡看過去,趕緊道,“三姐,你怎麼來了。”
三姐兒在侍衛旁邊說,“之前做的籤紙,一直說要給你拿來,卻都忘了,今日請你去吃了螃蟹,我回屋纔想起這茬來,就拿着送來了。怕之後又忘了,你平常也忙,哪裡來記這種事向我要。”
三姐兒捧着的是用紫檀木做的小匣子,她自己拿着,甚至沒讓丫鬟拿,袖子微微往上滑了,露出宛若新雪的白白的手腕子。
季衡道,“有勞三姐你送來。”說着,又看向守在廊下的荔枝,“荔枝,趕緊去接過來。”
然後又對三姐兒道,“三姐,我今日有事,馬上要和好友出門,之後再去你那裡道謝。”
說着,就對皇帝道,“楊兄,咱們走吧。”
皇帝不由也多看了三姐兒兩眼,一是她是季衡的姐姐,二是她的確漂亮,三是她聲音也很好聽,不過,他沒生出什麼特別的看法來,因爲她雖是季衡的姐姐,但和季衡似乎並無什麼相似之處。
季衡和皇帝走了幾步之後,剛纔一直在琢磨着政事的他瞥到三姐兒那婷婷嫋嫋的婀娜身姿,明顯同吃螃蟹時候完全不一樣的穿着和打扮,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三姐兒的意思。
他在心裡不由嘆了一聲,覺得自己給她造一個機會也好,就突然對皇帝說道,“楊兄,你之前不是說我用的籤紙十分特別,花紋漂亮,而且香味自然嗎。我用的籤紙都是家中姐姐自己做的,您若是不嫌棄,我三姐做的這一盒籤紙,您拿去用吧。”
皇帝和季衡已經要走到三姐兒跟前了,照說,要是有男客,三姐兒應該要回避的,但是她沒有,她微紅了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隨意說什麼,都不是大家閨秀的做派和樣子。
她趕緊往旁邊讓了讓,垂下頭站着。
皇帝是多麼心思剔透的人啊,幾乎是在瞬間就明白了季衡和他姐姐的意思。
皇帝心裡有一陣子不高興,這個不高興當然是爲季衡將他姐姐介紹給自己,他這麼坦然而又有深意地說了,語氣那麼自然,他心裡恐怕是真的一點也沒有對自己生出非君臣之外的情愫的吧,而季衡在剛剛,他還說過,他對自己是情不是利。
但是這不高興都被皇帝掩藏起來了,而且也沒有持續太久,因爲是季衡親自去拿過了那籤紙,還打開蓋子看了看裡面,這次的籤紙是做的應時的菊花和楓葉,他拿到皇帝跟前,對他笑了笑,說,“楊兄,你看,多好看。這上面的楓葉,和我在山上看到的是一樣的,但是每一片又都不同。你給我寫信要是用這個寫,我只要看到籤紙,就知道是你寫的了。”
皇帝不知爲何,因爲這句話而心裡舒坦了,他盯着亭亭玉立的三姐兒多看了兩眼,朝小太監荷葉兒瞥了一眼,荷葉兒多機靈的奴才,趕緊上前接過了那個匣子。
皇帝伸手一把拉上了季衡的手,而且拽得讓季衡有點發疼,然後他又對擡起頭來盈盈看向他的三姐兒說,“多謝姑娘你了。”
三姐兒沒能說出話來,皇帝已經扯着季衡從院子裡出去了。
坐在回宮的馬車裡,馬車是特製的,堅實的烏木,刀劍砍在上面也會濺起火星來,不會被砍壞,皇帝坐在那裡,季衡坐在他的旁邊。
季衡在皇帝跟前,也是完全的玲瓏心思,畢竟從來就在琢磨皇帝的心思,哪裡會不瞭解他呢。
季衡知道皇帝似乎是生氣了,但是他並不知道皇帝生氣的原因,畢竟在以前皇帝還自己朝他打聽過他家裡的姐姐呢,難道他會因爲自己向他介紹自己的姐姐生氣?
季衡沉默了一陣後,和皇帝說道,“皇上,選後的事情,您自己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