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從來沒有覺得這般疼痛過,嘴裡死死咬着巾子,開始覺得尚能忍受,之後卻是痛得不知所措,別的任何感觸都沒有了,彷彿連自己都不存在,只剩下痛,沒有了矜持,也沒有了穩重,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好。
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在自己身前的人到底是誰也完全不想去關注,身體上的殘缺讓人看到了,也完全沒有心思和心力去計較,只是不斷地熬着疼痛。
許氏不斷要皇帝出去,皇帝不出去,他看到季衡滿頭滿臉的熱汗和淚水,心裡惶惶然不知所措,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確是從一個帝王跌落成了最普通的凡人,他看着季衡受苦,毫無辦法。
接生婆子最初看到季衡下面的身體狀況是十分驚訝的,但到底是接生過成百孩子的老人,十分有見識,故而很快鎮定下來,有條不紊地吩咐着侍女們做事。
翁太醫怕季衡力氣不夠,所以覺得不宜拖得太久,故而對季衡完全不溫柔,一直讓他用力……
皇帝也是滿額頭的汗,讓季衡緊緊抓着自己的手,手被季衡摳出了鮮血來也毫無所覺。
許氏是生過孩子的,而且當年也是吃了不少苦,故而還算鎮定,在外面天色漸漸亮起來時,屋子裡響起了孩子的啼哭聲。
接生婆將孩子簡單地擦洗了一下,就用襁褓包裹好,而翁太醫還在處理季衡,皇帝無心去看那個孩子,季衡雙眼無神地盯着牀帳頂部,皇帝輕柔地撫摸他的面頰,柔聲說,“好了,好了,君卿,過去了,不疼了。”
季衡眼神虛弱地瞥了他一眼,他因爲之前太疼了,此時腦子一點也無法轉動,只剩下疼的後續感覺,疼得麻木了。
許氏則從侍女端的水盆裡擰了巾帕,然後對皇帝道,“我要給衡兒擦擦臉。”
皇帝這才恍然大悟,對許氏說,“夫人,朕來吧。”
許氏猶豫了一下將巾帕給了他,皇帝便仔仔細細爲季衡擦起臉來,季衡的頭髮被編成了大辮子,因爲之前疼得出了很多汗,頭髮都像是洗過一樣全溼了。
皇帝將他的辮子撥到一邊,將耳根頸子也仔細地擦拭,季衡慢慢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非常疲累,又有一種莫名的空虛。
因爲皇帝和許氏都顧着季衡來了,忘了問孩子的事,而那接生婆子又是十分緊張,故而是季衡被安頓好睡下了,許氏才突然反應過來,“是男孩兒是女孩兒。”
翁太醫也是之前忙得昏了頭,此時纔去看摟着孩子的接生婆子,接生婆子突然跪下對皇帝磕頭道,“是……是兒子。”
許氏馬上去將孩子接到了手裡來,皇帝還在將睡過去的季衡的手往被子裡放,並沒有看向接生婆子和那個孩子。
接生婆子一臉懇求地看向翁太醫,大約她此時反應過來,方纔別人叫楊欽顯皇上,這位說不得是真的皇帝。
因爲侍女們太訓練有素,而且生完孩子面上平和下來的季衡也太過美麗,許氏又是那麼高貴的一個婦人,屋子裡的擺設也都是她以前沒見過的好,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富貴。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接生婆子,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接生的要是是皇子,而躺在那裡的人又是個陰陽人,許氏叫那個陰陽人衡兒,她一邊想就一邊冷汗直冒,知道自己這是比給人接生鬼胎還倒黴,怕是有命要翁先生給的錢,沒命回家了。
許氏其實很怕季衡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和季衡一樣,所以抱過去之後,就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個健全的男胎,才鬆了口氣,而且這個男胎才生下來,就是雪白一團,長得眉目細緻,剛纔哭叫了兩聲,此時就閉着眼睛和嘴巴睡過去了,實在是可愛得緊。
翁太醫一時也沒有先管那接生婆,杜若女官根據一邊的西洋自鳴鐘看了孩子出生的時辰記錄下來,又讓人送來了一隻稱嬰兒的稱。
許氏將孩子和着襁褓放進去稱,才只有四斤,翁太醫就說了一句,“正是孩子小,季大人才沒吃太多苦頭。”
皇帝已經把季衡收拾好了,就看過來,於是許氏將孩子遞給他,大家這下都跪下了,恭喜皇帝喜得皇子。
皇帝抱着那個小傢伙,只見是很小的一團,不過白白的,和之前紅紅皺皺的大皇子並不一樣,有很稀疏的眉毛,也只有很少的淺色的眼睫毛,眼睛閉着,小鼻子小嘴巴,一切都小,小得讓皇帝不敢抱,總覺得輕輕碰一下,他就要壞掉了。
皇帝抱着有些茫然,心想,天吶,你這個小東西,你讓君卿吃夠了苦頭。
皇帝抱着孩子這纔看向那跪着不敢起來的接生婆子,說,“你爲君卿也算盡了心力,母子平安,朕不該在這時候起殺念。朕賜你五千兩銀子和一副啞藥,儘夠你養老了,就如此吧。”
接生婆子還是全身顫抖,無言地對着皇帝砰砰砰磕了響頭,然後被侍女領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了。
奶孃在隔壁院子裡,也被帶了來,小皇子被許氏抱着到次間裡去讓奶孃餵奶,皇帝坐在牀邊椅子上盯着季衡看,季衡睡得沉,太陽照在窗戶上了,他才醒了過來。
皇帝便叫了外面侍女端吃的來給季衡,季衡下面疼得難受,皇帝接過侍女送來的藥膳肉羹喂季衡吃,季衡虛弱無力地不想吃。
皇帝便說,“吃點吧,這裡面有藥,翁紫蘇說,吃了會不那麼疼,可以好好睡一覺。”
季衡這才勉強吃了幾口,突然問道,“孩子呢。”
皇帝聽他要看孩子,頓時心花怒,對侍女道,“去看看,要是吃完奶了,就抱來。”
於是他又喂季衡吃東西,季衡要自己接到手裡吃也不行,只能吃他喂的,他又說,“白白嫩嫩的,看不出是像你還是像朕,現在太小了,也許長大些就能看得分明些。”
季衡沒有回答,一會兒許氏抱了吃完奶的孩子進來,季衡有些手足無措地接到手裡,看到孩子果真是非常小,也不像皇帝說的是白白嫩嫩的,因爲白裡帶着一些粉紅,他看孩子那麼眉目細緻,就說,“是個女孩子呀。”
心想女孩兒不錯,皇帝會將她嬌養成可愛的公主的,要是是男孩兒,責任就太大了些。
許氏笑了笑,說,“是男孩兒。你當年生下來也是這麼眉目細緻,看起來像女孩兒。”
季衡愣了一下,到底沒有打開襁褓看他到底是女孩兒是男孩兒。
他吃的那藥膳裡的安神藥效果太好,季衡一會兒就又撐不住了,孩子給了許氏,皇帝扶着他,讓他躺了下去。
皇帝一夜未睡,卻並不睏倦,而且孩子生下來了,他也沒有想的那麼欣喜若狂,只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溫柔感覺繞着自己無論如何都消散不去,孩子被在另一邊房裡的奶孃與許氏帶着,他過去看了好多次,每次看到他,都有不同的感觸,這些感觸渾成一團之後,他也無法言說,心裡的那滿滿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最多的是感動,是圓滿,還有感激吧。
皇帝用過早膳後,才突然問起去收拾了一番自己的翁太醫,“胎衣等物如何處置了。”
翁太醫卻沒想過皇帝會問這個,就說,“當是要燒掉。”
皇帝便道,“朕看院子裡有一株樹,記得該是桃樹,你將那些都埋到那樹下去,不要燒掉。”
翁太醫便應了,又十分好奇皇帝爲何會有這種交代。
皇帝飯後又去看了季衡,只見季衡睡得安穩,便也安心了,坐在那裡默默握住季衡的手,季衡的手腕上被他纏着那從鎮國寺求來的佛珠串,他低聲虔誠地道,“多謝菩薩保佑。”
皇帝守着季衡不願意離開,接近中午時,柳升找了過來,但是被攔在了儀門處。
付揚親自來內院垂花門處通報,說要找皇帝。
杜若女官在內室門外請示道,“皇上,付統領說有要事彙報。”
皇帝正在給季衡換褲子,季衡其實不樂意讓皇帝給換,但他自己也沒有那份心力,也不願意讓許氏或者其他任何人伺候自己這種事,最後只好接受了皇帝給換。
皇帝給季衡穿好,又將墊在他身下的柔軟的厚氈子拿出來換了一塊,沒有及時回杜若,季衡就對皇帝道,“皇上,付統領有事。”
皇帝在對季衡這件事上,似乎從來沒有什麼忌諱,什麼污物他都不在乎,而且做得細緻而溫柔,季衡甚至想要是他不是皇帝,做其他什麼,也當是能做得很好的。
皇帝將季衡這裡收拾妥當了,這才讓杜若進來,讓她將弄髒的東西拿去燒掉,然後道,“付揚又是什麼事,這時候來。”
語氣帶着些不滿。
杜若女官也不好說什麼,只道,“回皇上,奴婢也不知到底是何事。皇上是要傳他到書房,亦或是……”
皇帝說,“朕自己去問問就成。”
儼然是十分地親和體貼樣子。
不過語氣裡卻是不大高興的。
皇帝洗手收拾又換了一身衣裳,這纔到了門口去,付揚行了禮後說,“皇上,柳公公前來,說南方有急報。”
皇帝眉頭皺了起來,一番斟酌之後道,“朕就回宮。”
說完轉身又進院子裡去了。
付揚很不明白季衡到底是生了什麼病,爲何並不出門,而且皇帝也不讓人進去。
他不好過多猜測,已經讓人去準備皇帝回宮的馬車。
皇帝復又回到季衡的屋子裡,季衡躺着沒睡,睜着眼睛看着窗戶,皇帝上前說道,“君卿,宮裡有事,朕得先回宮一陣,晚上再來陪你。”
季衡看向他道,“你回去吧,這裡又沒什麼事,並不需要你陪。晚上好好休息,不用來了。”
皇帝欲言又止,季衡又說道,“微臣愛惜身體,不會就這麼跑了的,你什麼時候來,我都在這裡,你何必做這女兒黏糊之態。”
皇帝嘆了口氣,俯身過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在他鼻尖上親了一口,說,“你辛苦了,好好養着,要好好用膳,多吃些,朕就先走了。”
皇帝的確不能一直黏在這裡,從季衡的房間走到內院門口時,他覺得步步艱難,總是不忍心邁步離開,但是出了內院,春日的明媚陽光要照得他睜不開眼,侍衛跟隨上來,步履鏗鏘,他從一個最普通的平凡的男人變成了帝王,昂首挺胸,眼神深邃,滿身威儀。
他的孩子纔剛剛出生,即使是爲了他,他也要治下一片盛世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