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並不大,那人的步伐也不快,但顯然很慌亂,像只受了驚嚇的幼獸般四處逃竄。
蝶紫兩人緊跟其後,追得很輕鬆。
轉角院落,只聽吱呀吱呀幾聲,門窗在一人的身影下全數關閉。
隔着門板,蝶紫依舊能感受到門內之人急速跳動的心臟。怦怦!怦怦!怦怦!
“怎麼不進去?”滾滾追後,只見蝶紫站於門前不動身。
走上前他輕推門板,他覺察到門後有人拿身體在堵,幾推之下門依舊未開。詢問似的回頭望眼蝶紫,只見她輕輕搖頭,表示莫要輕舉妄動。於是,他退出幾米之外,等蝶紫的動作。
等滾滾站定後,他才意識到不對頭。他怎會如此潛意識的詢求她的指示?
秋風絲絲寒涼,吹落枯葉,枯葉風中輕舞,姿態優美。
四周靜寂,呼吸聲似有似無。
時間滴答滴答掉落地面,融入乾燥的泥土中。
門輕緩的由內打開,門縫間鑽出一顆發亂如草的頭顱,亂髮中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四處觀望。
一紗紫衣遮住她的面頰,擋住她的視線,在她未作出任何反應時門被緩緩推開。
受了驚嚇,她害怕的閉上眼睛,抄起手中的木棒在空中胡亂揮舞,口中嗚咽着含糊不清的語調。
“好妹,好妹……”裡屋傳來幾聲咳嗽,引起好妹的注意,也顧不上屋內兩人是好是壞,丟下木棒直接衝入裡屋。
屋內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扯動着屋內幾人的心,只聽他安撫似的說道,“沒事的,好妹,別害怕……”
面如枯槁,指如枯木,發灰白,嘴青紫,牀上躺着的人若不是在動,真讓人以爲他早已死去多時。
滾滾不敢置信的望着面前牀上之人,痛苦的跪倒在地,“大王……”他不曾想過,風光無限的大王竟會淪落到如此地步,說什麼怪罪與護駕來遲都是屁話,他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身爲大王的死士,讓大王受此大劫,臣罪該萬死……”說罷,他舉起手中大刀割去了一頭烏黑錚亮的長髮,悲痛道,“可臣現在卻不能死,還願將功贖罪,護送大王回宮。”
跪走於齊殤牀前,他恭敬的將雙手中的長髮遞於齊殤面前。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如今他唯有斷其發,以示決心。
Wшw☢ тt kán☢ C 〇
“愛卿,本王未曾怪罪於你,你這是何必。”齊殤說話間又是幾聲輕咳,“起身吧!現在並非在宮中,不必如此拘於禮數。”
一室悲痛,瘋癲如好妹絲毫覺察不到,她只覺得兩人面善,身上無戾氣又與齊殤熟識,自然也就放大了膽子。有些好奇的搶過滾滾手中的長髮,擺弄在頭上,動作笨拙表情天真。
滾滾想要上前奪下長髮,他一動好妹就如同小狗護食般衝他不滿的吼叫,全身戒備。
見此情景,齊殤輕言道,“本王這條命是她所救,所以愛卿也就隨她吧!”
“是,大王。”滾滾領命,收回手。割去之物,隨緣而定吧!相比於頭髮,他更關心大王的身體健康。
好妹得償所願,興高采烈的跑出了房間。
齊殤寵愛的目送她離開,視線轉向一直在旁面無表情的蝶紫,知她心中難過又不好發作,只得歉意道,“我知你惱我不知惜命,可當時我若是坐視不管,那留着這條命又有何用?”
“說什麼你願在原地等她回來,說什麼怕她轉身之後見不到你會難過,你現在這般模樣又是爲了何人?韓離體內僅有她的一魂一魄,就能讓你癡迷到如此地步嗎?”距離他久有幾步之遙,目光卻似萬丈之遠,蝶紫想要強忍着怒意,卻在說出第一個字時火氣攻心。
見她無法平復內心翻江倒海的痛楚,紫眸異樣波動,齊殤難言,側面朝外不去看她。
窗外,晴空萬里。
院落內,一棵三人環抱的古樹,枝葉稀疏。
不遠處,好妹正一手抓住黑髮玩得不亦樂乎,傻傻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令齊殤無比羨慕。
無法正面應答,望着窗外歡騰的身影,齊殤輕揚嘴角,眼神反而無比憂傷,“我初見她時,她半非這幅瘋癲模樣。那時,十六七歲的她雖也是一派天真燦爛的笑容,但骨子裡透露的是精明而非癡傻。若不是爲了救我,她也、也不會變成癡兒,這洪府也不會破敗至今日的模樣……”
滾滾垂手而立,頭顱微低,他靜靜傾聽並無言語。內心十分清楚大王這段日子過得並不順利,自責之意愈加濃烈。
順着齊殤的視線,蝶紫也望向窗外之人,原本是花季少女,如今這般癡傻瘋癲也着實令人心痛。
齊殤並未期待有任何答覆,他只是需要傾聽者,細細碎碎的言語由他口中吐出,還夾雜着幾聲咳嗽。
“因與她結下契約,所以關乎於她命限的直覺便極其敏感……韓離出事的那一刻,我就從宮中私自逃出,利用人偶代替我坐上王位。關於我的出走,沒有任何人知道……我追蹤了幾座城,終於在食小城找到了他們的老巢……”
蝶紫很想罵他,知不知道他任性的孤身涉險會給整個王朝帶來怎樣的後果……
“我知你定會想要狠狠臭罵我,不知惜命不顧後果……可我已經失去她太多次,我不想再看到她再受到任何傷害,哪怕僅是她的一魂一魄……”話到此,齊殤忍不住重咳起來,咳得全身發抖,呼吸不暢。
抽出手中帛絹,滾滾急忙遞上前,替他捂住口,輕拍後背爲他順氣。
帛絹離口,黑血沾染,觸目驚心。
齊殤已病得無藥可治無人能力,就連法力高超如蝶紫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如油燈般緩緩燃完最後一絲生命。
咳喇過後,在滾滾的幫助下重新躺好,齊殤嘴角一直存留自嘲般的笑容,“我想救她,卻忘了周邊的環境,忘了身邊的人,以及自己的能力……皇城將士千百萬,我不能爲她動用分毫,暗中死士百人,我不能爲她調離任何一個……獨身去,未救出人,反而落下一身傷……逃回時,洪府已是火海,屍體遍佈哀嚎徹天……那一刻,絕望如洪水瞬間將我淹沒……洪座內,我瘋狂的翻找屍體,終於讓我找到氣息殘存的洪好妹……費盡全力將她醫好,卻發現她再也無法恢復少女常態……愧疚嗎?愧疚已無法用來表達我的心情……”
說到此,齊殤似從一段回憶中跳出,情緒激動良久。待恢復後,擡頭望向蝶紫,問道,“還記得三百年前因私入凡塵動了凡心的蠶娘嗎?”
蝶紫點頭,“記得。原本念她並無大錯,只罰她去寒崖面壁思過。如今,她不僅逃出寒崖,墮入凡塵,還偷走了洛水之心。”
“原來,她偷了洛水之心,怪不得要挾持韓離。”齊殤瞭然,隨後嘆道,“百年前,皇爺爺爲奪帝位,害死其弟,如今報應來也。”
蝶紫擰眉,“你是說,齊洛空?”
齊殤應道,“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神態,百年輪迴,他絲毫未變。”
蝶紫不解,“輪迴之後,前世記憶應當消失,爲何他會記得?”
齊殤輕咳幾聲,接道,“因他身邊,有蠶娘。”
接下來,兩人不再言語,唯有秋風掃過。
聽得一知半解,身爲臣子,滾滾明白有些事主子不說他就不能多問,於是明智的選擇緘默。
午後,太陽偏西,一日之中此時溫度最高。
躺在院中搖椅之上,蝶紫半眯眼睛時不時瞄眼玩樂許久還不累的好妹,心中暗自思忖該不該破例爲她醫治。爲凡人動用法術,是隱形谷的禁忌,身爲谷主她怎能以身試法。打個盹,蝶紫安靜的閉上眼睛,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日光。
屋內,滾滾正半跪於牀邊,喂齊殤吃藥。
等藥碗空去,滿屋子都盪漾着濃烈而苦澀的藥味。
喝完藥,齊殤只覺舌苔苦澀,轉過頭偏向窗戶,正好對上好妹因驚愕而瞪大的眼睛。他聲嘶力竭的尖叫,卻再也喚不回她的一句迴應。終是氣血攻心,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滾滾正收拾着藥碗,掀起布窗準備出去,腳步剛踏出門欄,擡頭便見好妹倒下的身影,忙丟下手中藥碗衝上前去。
而離好妹最近的蝶紫更是猛然張開雙眼,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她漸漸失溫的嬌軀,面露心疼。
一枝利箭劃破長空刺入好妹的胸膛時,時間似凝固般緩慢而行,只見血珠四濺。
院內兩人驚慌衝上前去,陪在她身邊。
生命的最後一刻,好妹的神識彷彿迴歸,她撫上蝶紫如玉般的面頰,輕笑道,“洪府世代爲國家興亡預言,自小家中父母就對我疼愛有加,從不會因我術法不好而責備於我……年幼時爲這種寵愛洋洋得意,後來我才知道寵愛的原因竟是我命限不長……我不恨你不救我,你也有萬般苦衷……世人皆有所累,掙脫未曾不是一件好事……”
“你是一個好孩子,下一世必會投身富貴之家受萬人寵愛。”蝶紫抿脣。
好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她並非沒救,只要蝶紫在聽到利箭之音時拉開她,她就可逃出一劫。
可她終究還是逃不過,這就是命!
“真好……”好妹嘴角流出血絲,她卻一直在笑,目光毫無焦距的望向一團空氣,“我看到父親母親來接我了……爹,娘,孩兒好想你們,孩兒這就跟你們走……”
話音落,人如風,命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