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踏進和鳴軒,沈寧就聽到了一陣陣的話語聲,夾雜着幾許笑音,有年輕的、有年長的,有少女的,也有丫鬟婆子的,似乎很熱鬧。等到走了進去,就看見那大大小小的一羣女人都圍着沈俞氏身邊,難怪會這麼遠就聽到聲音,敢情今天人都齊了啊。
和鳴軒正房內,沈俞氏坐在正中央,不同設宴時的熱情活絡,端的是面容平穩,聽着周圍的婦人少女在說話,偶爾才露出一絲笑。沈俞氏今年三十六歲了,婆母已逝,她又是嫡枝嫡長媳,管家幾年,早就歷練出一份威嚴來了,把沈家整理得那是有度有條。
坐在沈俞氏左邊的是兒媳婦沈安氏,沈安氏馬上就要臨盆了,大夫囑咐她要做走動走動,每日也是堅持來沈俞氏這裡請安,又加上沈餘憲遠在湘州,她每日逗留在沈俞氏這裡的時間也不少,說說笑話湊湊趣,學習學習婆婆的管家之道,和小姑子聯繫聯繫感情,都是很容易打發時間的事情。
沈俞氏右邊的是采薇院的李姨娘,正擡眼對着沈俞氏,神色間也有幾絲恭謹,姿色清麗,與沈俞氏的大氣相比,別有一番味道。李姨娘比沈俞氏小了幾歲,是沈則敬第一個納的姨娘,生了一個女兒,名喚沈宓的,正端坐在她傍邊,十一歲的小姑娘,容貌比沈寧要好上不少,梳着一個簡單的飛仙髻,有些瑟縮,看得出是個性格內向或稍稍怯懦子,她正在認真傾聽衆人的說話。
沈安氏的下首,則是沈則敬的第二個姨娘,碧荷院的何姨娘,正是她高聲說着話,快言快語的,又引得大家一陣笑。何姨娘性格直接爽朗,長相卻頗爲嬌俏,一雙杏眼似會說話,看着就讓人舒服。她所出的沈宛現在才得六歲,就只綁了兩條麻花辮子,用粉絲線纏着,圓圓的臉蛋,煞是稚嫩可愛。
見沈寧推門出來了,兩個姨娘和妹妹,還有她們旁邊的丫鬟婆子,都站起來打了個招呼,李姨娘還挪了位置,好讓沈寧靠近沈俞氏坐下。沈俞氏連生了四個兒子,才得了沈寧這一個女兒,自是寵愛看重非常,所以周圍人也很有眼色地和沈寧笑了笑。
沈寧一一見過衆人,又問候了大嫂,還對李、何兩人打了招呼,這才坐下,看着這一屋子的人,面色不顯,心裡卻是浪涌翻滾。這是她的家人啊,這過了多少年了,才又見着了她們。原來沈宛小時竟然這麼可愛,原來李姨娘年輕時姿色也這麼好,她怎麼都不記得了,前世腦海裡怎麼就沒有留下這些印象呢?
前世,沈宓很早就死了,在她嫁給那個殘暴的兵部尚書幼子之後不久,就死了,連婚後三個月都不到。此後,她就只記得李姨娘枯萎空寂的臉龐了,直到她隨着沈家滅門死去,沈寧記得的,一直都是她那副容顏蒼老的樣子。
何姨娘,最後也殉了沈則敬的,不知道她在上吊自殺前,會不會想起沈宛幼時帶着嬰兒肥的圓臉?
還有沈宛,她最後是怎麼死的,沈寧好像不太記得了,還有沈安氏,連同她所出的幾個孩子,那是沈寧的侄子,最後也都是一一凋零了啊。
好在,好在,現在還只是三十五年,現在她們都在,還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沈寧不由感激不已,想起前世時對姨娘庶妹的冷淡漠然,那幾絲不滿怨懟早就在傾家滅覆時就不在了,經過天人永隔之後,她才知道,這些人還都活着,意味着什麼。這個世界上,她還有妹妹啊,這兩個前世和她一樣,受盡苦難的妹妹,她們同出一父,是血脈相連的手足之親啊。
沈寧覺得眼睛有點溼潤,還有沈俞氏,她孺慕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她還是和自己記憶裡的一樣沉穩。她看着自己的時候,眼裡有不加掩飾的柔和憐愛。這是她的母親啊,即使前世今生加起來,她的年紀比沈俞氏還要大,沈寧還是想撲進她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求得她安慰庇護,這個懷抱,她在冷宮想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渴求而不得啊。
“寧兒,怎麼了?”許是沈寧的神色悽苦沉默,沈俞氏不由得問了一句,其他人也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着她,連六歲的沈宛也懵懂懵懂地看着她。
見此,沈寧也笑了,說道:“沒什麼呀,母親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呢?”
“還沒說什麼呢,你就到了。”見沈寧神色沒有什麼不對了,沈俞氏就回了一句。因爲剛回京兆不久,事情也不多,沒有拜親訪友,只沈則敬這一房的人在說說家常,氣氛倒是不錯。沈家是很傳統的家族,家訓祖訓不少,所以沈則敬雖有一妻兩妾,別的人家後院那些醃漬事,倒沒有出現在沈則敬這一房,又加上沈俞氏生有四個兒子,兩個姨娘各只有一女,根本就不會動搖沈俞氏的位置,也沒有什麼好爭鬥的,所以沈俞氏也對兩個姨娘多有包容,寵妾滅妻?沈則敬自己都不會放過自己。
說話間,李姨娘向沈俞氏說了一事,道是孃家姐姐想要來借住幾天,請沈俞氏允許,最後還抹了一下眼睛,哽咽道:“我這個姐姐,也是可憐的……”原來李姨娘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也沒有兄弟,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姐姐,嫁給了外地的一個顏姓商人爲妻。雖然商人重利,可是對她也很好,日子本來也是和美的,不料她相公早日前驟逝,只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兒子,孤兒寡母的,她性格本就怯弱,又加上狠兄惡嫂霸奪家產,逼迫無奈之下只得帶着僅剩的一點家財,前來京兆投奔自己的妹妹。
衆人一陣唏噓,沈俞氏道:“就讓她安住下來把,也不拘幾日,想住多久都可,能相幫就多相幫。”李姨娘一陣謝過,衆人也說沈俞氏大度好容量之類的。
沈俞氏放下茶杯,沉了沉臉色道:“這些就別說了,都是一家人,有何大度可說?今日是李姨娘孃家有事,他日不管是你們哪一個,我也都不會坐視不管的。我只有一條,這後院裡可不許有別人家的那些污髒事,否則我也會不客氣的,隨便發賣了出去,老爺也不會說什麼!”衆人唯唯答應。
沈俞氏又對李氏道:“你姐姐來時,帶她來給我看看吧,還有那孩子,夠可憐的了。”語氣也很同情,帶了一點悲憫之心,李姨娘點頭稱是。
沈寧看到沈俞氏此番作爲,忍不住讚了一句,恩威並施,此道母親用得是爐火純青啊。看見母親這樣,外祖家教女確實有一套啊,難怪時人對溪山俞氏交口稱讚呢。
過了幾日,李姨娘帶來姐姐和外甥,前來拜會沈俞氏,沈寧也在屏風後面見到了他們幾個。李姨娘的姐姐,確實是個軟弱的,只見她疊聲說着:“謝謝太太,感激不盡感激不盡……”也沒別的可說了,她傍邊的少年,也對着沈俞氏作了一個揖,表達他的謝意。
沈俞氏連聲說客氣,還給了那個少年一個大紅包,道是給外甥的見面禮。最後還勸慰道:“逝的人已逝,就不要再想了,以後還是好好過日子纔是。有什麼困難,就找李姨娘吧。”又交代李姨娘若是有爲難之處,可隨時來稟她。
沈寧在屏風後面看着那個少年退了出去,心有感嘆。母親不知,她卻是知道的,李姨娘的外甥,那個名叫顏商的男孩子,是個經商奇才,後來創下局面之大,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啊。那時,他不過三十多歲,人人卻稱他“顏商子”。
略一沉想,沈寧心下便有了計較,挽着沈俞氏的胳膊,誇張感嘆道:“他們好可憐啊,京兆居,大不易,他們以何爲生啊。”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聽得沈俞氏發笑,問道:“你怎麼知道京兆居,大不易的?”
“前些天聽二叔說的啊,他不是掌管着咱家的生意庶務嘛,那天我聽他嘮叨幾句,還說沒人幫他什麼的。父親也說,自古飢腸出奇策,是不是說顏家哥哥以後會很厲害?”少女自是天真無邪,才十二歲,說出的話也讓沈俞氏頓了頓。
人在窮困微末之時,受到的恩惠和冷眼,點滴都會在心頭,也會在此後人生隨着經歷的增多而逐漸被放大,也不可或忘。我雖不求他記恩,不過他們孤寡兩個人,確也悽苦,還是要爲人爲到底才行,沈俞氏心裡有了這個想法。
等到晚上,沈則敬是在她房裡宿下了。夫妻兩人說說家人孩子的,氣氛也頗爲融洽。不同當年少時夫妻的柔情蜜意,這些年相濡以沫走下來,又有五個兒女的牽掛縈繞,這些經過時間的積累,反而使得兩個人的感情更爲深厚。
沈俞氏向沈則敬說了此事,道:“想必李姨娘也向你說過了,我看孩子,也是可憐的,聽說在商事上還有幾分天賦,不如把他放到二叔那裡謀個差事?聽寧兒提出她二叔那裡最近也缺人手,能幫忙跑跑腿也是好的。”
沈則敬聽到這,覺得沈俞氏思慮得很是周詳,對待妾室很厚道,連好處都爲她們謀劃了。他當下就滿意回答道:“這樣的小事,你安排就好了,這樣安排很好。”這樣一個賢妻,是他沈則敬之福了,此後對沈俞氏越發愛重,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