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長安城,這次東遊平盧,主要是陪大少司命回蓬萊師門,順便看看大海之遼闊、波濤之浩瀚,放鬆一下心情。
最近幾年,爲了全方面提升大唐修真實力,李曄也算是夙興夜寐,如今諸事都走上了正軌,李曄也不想成天窩在長安城裡。作爲一名修士,怎麼都應該多四處行走遊歷。
一個地方悶得久了,不利於境界提升。
雖說現在李曄修爲已經到了大羅金仙境,按照飛鴻聖佛的說法,已經升無可升,但李曄並不認爲道路會有盡頭。別人都沒到過的遠方,也未必就不存在。退一步說,哪怕修爲提升不上去,心境總有更上層樓的空間。
蓬萊道門因爲被李曄鎮壓得早,沒給李曄惹太多麻煩,加上有大少司命在,現如今雖然沒了往日氣象,但山門並未遭受破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回大少司命歸來,探望師長,也算是衣錦還鄉。
現任平盧節度使劉北行,是安王府的舊人,早早帶着文武百官,出青州城三十里相迎。他把場面佈置得很是浩大,隨行人員竟然上千,除了一應文官武將、護道甲士,青州有頭有臉的鄉紳、修士,也都到了場。
春日陽光溫和,劉北行本身修爲也不低,但此時卻滿頭汗水,顯得焦距不安。
他不斷擦拭着額頭汗水,盯着前方道口眼睛一眨不眨,像個伸長脖子的蛤蟆。
“叔父,節度使好像很忐忑的樣子,我看他雙腿都在發抖,按理說他是陛下舊部,怎麼現在顯得膽戰心驚的?”人羣中一名眉清目秀的崔家年輕人,好奇地小聲問身邊的崔克讓。
崔克讓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他是崔家大長老,自然知道很多年輕人不知道的事,不無輕蔑地說道:“這些年朝廷着力削藩,天下五十幾個藩鎮,現在還握有一定軍政權力的,也就不到一隻手的數。
“天下藩鎮,最爲難治的是河北三鎮,卻也早早就被陛下收服。之前與契丹大戰時,河北三鎮距離戰場近,出力甚多,得到了陛下認可,故而有影響力的將領,都在戰後得到封賞升遷,離開了藩鎮,這些人一走,三鎮自然土崩瓦解。
“就連幽州盧龍軍,現在也被取締,畢竟草原已經太平,駐軍都深入到了草原州縣,自然不再需要邊境有大的節度使。
“現如今,節度使這個名號已經爛了大街,沒有兩百也有一百八,都是朝廷給軍中有功將領的虛銜,彰顯尊榮而已,領俸祿不任職。”
年輕的崔家晚輩叫崔青林,他奇怪道:“可咱們平盧是陛下曾經呆過的地方,跟別的藩鎮應該不一樣吧?”
崔克讓瞥了他一眼,“劉北行就是因爲抱着跟你一樣的想法,這才誤入歧途。
“這兩年他仗着自己是安王府舊人,打着爲朝廷節制各方、穩定山東的旗號,大肆攬權。卻不知道,眼下的皇朝,哪裡還需要一個藩鎮來節制地方?這回陛下忽然回平盧,上意難測,你說劉北行能不戰戰兢兢?”
崔青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劉北行這是有苦頭吃了。”
崔克讓淡淡道:“他那是自討苦吃。我們就不一樣了,畢竟跟陛下沾親帶故的。這回陛下來平盧,說不定會駕臨崔家,接見族中優秀子弟,你要是能抓住機會,表現得讓陛下認可,日後就不愁前程。明白了嗎?”
崔青林連忙拱手受教。
他當然知道,能夠得到皇帝賞識,對自己的人生會有多大裨益。
崔家雖然跟皇帝沾親帶故,但士人都知道,大唐現在這位皇帝,因爲志向遠大,所以任人唯賢。崔家雖然免不得被照顧一二,但族中具體到族中子弟,想要出仕爲官,還得自身有真才實學。
作爲族中俊彥,崔青林自恃才學出衆,非一般才子能夠比擬,遂打定主意,這回見到皇帝,只要對方垂詢,必然抓住機會展示平身所學。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平日裡就沒少跟友人鍼砭時事、談論朝野格局,胸中並不缺錦繡。
李曄在雲端看到青州城外浩蕩的場面時,啞然失笑,對身旁的大司命道:“劉北行看來是憂心如炬了,需要這麼多人給他壯膽?只可惜,他表現得再恭敬,我也沒打算給他留顏面。”
說着,李曄飛身而下,徐徐而落。
劉北行只覺得頭頂有泰山壓下,便知李曄到了,且不說他本就心虛,僅是這份修爲威壓,就讓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不過他倒是機敏,順勢五體投地,顫抖着高呼:“臣平盧節度使劉北行,恭迎陛下!”
除了劉北行之外,其他並沒有感受到多強的壓迫力,畢竟李曄對他們沒什麼意見。只是當他們看到李曄身姿降臨時,還是被對方身上那股帝王之氣震住,心跳加速之下,連忙低下頭,跟着劉北行一起跪迎。
李曄讓衆人平身,淡淡劉北行道:“劉北行,你在平盧這兩年的所作所爲,讓朕很不滿意。現在你便褪去官袍,回去等候處置。”
話說完,也不給劉北行辯解的機會,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劉北行沒想到李曄態度這般乾脆,自己莫說連表忠心和懺悔的機會都沒有,除了見面第一句話,再想開口都是奢望。
皇帝敕令一出,自然沒有隨意更改的餘地,劉北行一時間心如死灰,知道自己之前一步踏錯,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
李曄處置完劉北行,就好像世間已經不存在這個人,完全將其遺忘,笑着跟其他官員和鄉紳們隨和交談一番,來到崔克讓面前,拱手見禮:“三舅公身體可好?”
崔克讓連忙還禮:“不敢勞陛下掛念,臣身體還算硬朗......”
兩人敘談幾句,崔克讓見李曄笑容滿面,態度親和,完全沒有因爲剛剛處置了一個節度使,而有什麼糟糕心情,便大着膽子,引薦了一旁的崔青林給李曄,說這是家族這兩年最優秀的年輕人。
李曄含笑看向崔青林,想要看看他有什麼話說,如何表現自己,也算是給他機會。
然而崔克讓嘴裡的家族俊彥,此時卻不知爲何,面紅耳赤牙關發顫,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侷促到了極點。到最後,竟然只蹦出來一句陛下萬歲,這讓李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崔克讓禁不住一臉尷尬,好在李曄並未在意,繼續跟其他聊了起來,隨後便“擺駕”青州城。
看到李曄在視野中遠去,崔青林長吐一口氣,終於緩過神來。
在面對李曄之前,他還想侃侃而談,但是當李曄站在面前,他卻畏懼緊張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李曄從他們面前走過後,他腦海裡還是一片混沌。
現在他才知道什麼叫帝王之威。
見崔克讓看向自己,崔青林唯有報以苦笑,歉然道:“青林不肖,讓叔父失望了.......”
崔克讓卻是擺擺手,沒有責備對方的意思,嘆息一聲感慨道:“其實也怪不得你,陛下剛剛處置了節度使,威嚴正盛,你又是頭一回見陛下,心神不穩也是能夠理解的。
“實話說,陛下臨面,我雖然還能說話,但也是思維遲滯,只能勉強應對......”
叔侄倆相視一眼,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半響,崔克讓悠悠道:“十年前,大唐有藩鎮五十三,藩鎮軍數百萬,除卻河北、邊境軍鎮外,隴右、中原藩鎮本應該成爲關中屏障,卻在最後跟河北三鎮一樣,成了朝廷威脅。
“而長安神策軍雖然也有數十萬,但戰力實在太差,難以節制各鎮,所以朝廷威嚴日漸喪失。特別是黃巢之亂時,天子西奔,困局蜀中,可謂是威嚴掃地,彼時就連鳳翔軍的一個都指揮使,都敢劫持天子車駕。
“而眼下,兵驕將悍的藩鎮已是明日黃花,除了河西等極少數地方,各地都沒了藩鎮軍,之前那些流民甲士,現在也都拿起了鋤頭。州縣雖然有軍隊,但數量稀少,只能剿匪、穩定地方秩序,再無作亂之力。
“而長安禁軍已經多達百萬,且都是精挑細選的百戰精銳!加上修士數量大爲增加,哪怕是最弱的一支,也強過昔日的河北三鎮軍隊。其中部分輪流駐紮草原和邊境,精銳中的精銳則在日夜操練,看來是在準備一場大戰......”
說到這,崔克讓忽然止住了話頭。
他回頭看向聽得如癡如醉的崔青林,問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
崔青林雖然在李曄面前,表現得很是不堪,但本質上的確是胸有錦繡的才子,立即接話道:“叔父是說,朝廷無能,皇朝虛弱之時,縱然是天子,再如何想要威震四方,其實也沒有任何威嚴可言,只會被人隨意欺弄。
“而當朝廷強悍,皇朝鼎盛之際,陛下臨面,就算不刻意展露威壓,也會讓人心生敬畏,不敢有絲毫懈怠。”
崔克讓點點頭,“正是此理。帝王威勢,本就跟國運國勢密不可分,說是融爲一體也不爲過。今日你在陛下面前手足無措,說到底,並不是你心性不堪,而是皇朝昌盛,陛下龍威如日。
“所以你大可不必爲此介懷,失了信心信念。你是螢火之光,不必與日月爭輝,只要能發揮自己的光亮就好。”
崔青林感受到了崔克讓的關愛,心頭一暖,連忙俯首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