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灑落血火斑駁的城牆,李曄站在城頭面往外瞭望,沸騰了一整夜的回鶻大營,終於在成爲一片焦黑廢墟後,隨着縷縷升騰的濃煙平靜下來。
一隊隊唐軍將士在打掃戰場,他們首先收斂的,自然是同袍屍骸,裝車後運出營地,向劃定好的墓地行去——所謂墓地,也不過是一片空曠的荒野罷了。
只不過此戰之後,原本的平坦地面,會多出一座墳山。
至於回鶻將士的屍體,則是隨意堆在一起,一把火點燃了事,雖說骨灰會被掩埋,但肯定不會有墳塋。
依照李曄的經驗,掩埋數十萬戰士骨灰的地方,一定會在不久後成爲一片格外肥沃的土地,滋養着生長在那裡的花草樹木。
這大概,是入侵的回鶻戰士,能夠爲大唐這片江山做的唯一貢獻了。
“羽林軍的軍報上說,他們成功劫住了藥葛羅祿慬,伏擊戰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跟李曄並肩而立的李峴,望着動靜小下來,但並未完全寂靜的戰場說道。
數十年沙場征戰,勝利失敗都經歷過,哪怕是面對現在這樣的場面,李峴臉上也看不到半分異色,說話的聲音依舊沉穩。
“西州回鶻這些年勢力雖然龐大,但根底也不過如此,此役之後,藥葛羅祿慬想要在西域抵擋王師兵鋒,也註定了只是癡人說夢。所謂偷雞不成蝕把米,正好描述他這回興兵攻唐的行爲。”
李曄輕笑一聲,眸中有不加掩蓋的輕蔑之意。雖說眼下他這具身體,是帝道之眼的化身,神態卻是已經能跟本體沒有多大差別。
李峴眼中也有了笑意,那是特屬於勝利者的笑意。
他道:“回鶻也曾輝煌過,在漠北勢力不凡,不過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藥葛羅祿慬以爲有明教幫助,就能再度爭雄天下,的確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曄不想過多談論藥葛羅祿慬的故事,對回鶻的夢想與奮鬥也沒有興趣,說到底,此刻勝負已分,對方只是失敗者,過多談論他們,在李曄看來只是浪費時間。
他轉而說起眼下戰爭的大局大勢,以及對日後的軍事安排:“現如今北境已經沒有疑難雜症,打契丹雖然打得艱難了些,但勝利之後好處顯而易見。
“契丹建國之時,獨霸草原,漠北的那些大部落被打壓得很慘,現如今契丹國一滅,草原就沒有力量強大的部族,足保三十年太平。
“而只要朝廷策略得當,三十年足夠我們治理好草原,讓其成爲大唐的後花園。如今有虎衛、驍騎兩軍暫時駐紮契丹故地,也不怕零星宵小之徒作祟。
“契丹國中唯一可以稱作不安定因素的,是那些修爲不俗的大修士。不過我已經有了處置他們的方案,不用多久,他們要麼成爲朝廷爪牙,要麼就成爲白骨。
“王建已經在蜀中擊敗南詔大軍,陣斬了南詔王,眼下大軍挺進南詔,就再也沒有任何困難,預計不出兩個月,南詔就會成爲大唐州縣。
“朝廷需要考慮的問題,其實就剩下涼州之役後,大軍是否要趁勝向西域進軍,恢復安西四鎮。有關這個問題,我還想聽聽您的意見。”
李曄說這番話的時候,李峴頻頻點頭,末了還伸手撫起了鬍鬚,一副欣慰愉悅的模樣。
李曄的話說完後,李峴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着他說道:“我主持軍政大事的時候,不是南征北戰平定叛亂,就是整頓吏治肅清風氣,然而叛亂卻越平越多,吏治越肅越亂,最終落得那般結局。
“你剛出仕的時候,面對的局面比我那時要嚴峻百倍,但你只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平定了國內霍亂,讓朝廷重塑威嚴,令王師戰無不勝。而今不僅國內太平,四境之敵,也基本被肅清,大唐儼然要重現盛世......”
言及此處,李峴無奈苦笑,既高興又落寞,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李曄能夠體會李峴的心情,不過他還是實話實說道:“我跟您不同,您是在給朝廷到處補漏救火,嘔心瀝血之下,雖然成績斐然,但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我另闢蹊徑,坐視天下大亂,然後用強軍平之,看起來是難了些,但一旦功成,無異於讓皇朝脫胎換骨,再建一個盛世,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簡而言之,重症用猛藥。朝廷的根結爛了,從內部已經很難革新,唯有從外部下手,推倒重來。”
這席話李峴聽得很認真,臨了肅然頷首,“你說的不錯......論魄力與遠見,我的確是不如你。這如畫的江山,終究還是屬於年輕人。我,的確是老了......”
對這樣的感慨,李曄唯有聽着,沒有接話的餘地。畢竟他沒老,無法感同身受,說什麼都不太合適。
所以雖然心裡不太同意這個觀念,李曄也沒有直接出言反對。
李峴很快收拾好思緒,正色道:“如果藥葛羅祿慬沒有被羽林軍阻擊成功,我們自然不能冒然進兵西域,畢竟路程太遠,糧秣輜重供給困難,大唐現在剛剛內部平穩,藩鎮還未徹底消除,又經歷了這樣的大戰,應該休養一段時間。
“但既然藥葛羅祿慬被伏擊了,若是他的精銳大軍損失慘重,那這就是我們克復西域的不二良機,甚至不需要太多兵力就能達成目標,沒有道理放過。”
李曄聽罷點點頭,這其實也是他的想法,有顧慮和困難,也是莫大的機會,正因如此,才需要李峴給他參謀一二,既然李峴覺得應該勇猛精進,李曄就不會再遲疑。
說完眼下需要考慮的最大問題,兩人一時間都沒再多言,只是靜靜看着清理戰場的將士。
大唐四境,這些年戰火不斷,如今契丹、南詔都被解決,只能說主要問題解決了,並沒有到李曄可以享福的時候。
吐蕃雖然早就被打敗,但因爲氣候、地形、形勢等等種種原因,唐軍並未進駐草原,現在只是全真觀、無空釋門在活動。按照李曄的想法,日後肯定是要在高原駐軍的,只是時機還沒到。
西域方面,回鶻敗了,西域就沒有大的對手,但也不是唾手可得。彼處形勢複雜,小國、種族林立,還毗鄰中亞。大唐經略西域,不能不跟中亞勢力正面碰頭,往後形勢如何發展,還有的是說法。
至於渤海國、高句麗,雖然是小地方,卻也需要大軍出征。
當然,這些問題都已經不是燃眉之急,就眼下大唐的國勢而言,他們也沒有主動進犯大唐的實力。李曄只需要讓大唐養精蓄銳之後,去主動出擊即可。
舉世攻唐的局面破解之後,大唐獨霸東土,四夷小國只能瑟瑟發抖,如何處理他們,何時處理他們,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李曄手中。
比起這些,李曄現在需要關注的,其實是國內。
首先得徹底解決藩鎮問題,將藩鎮這個存在,從大唐徹底抹去,然後天下才能說是完全太平;其次就是等待土豆、玉米大規模種植,成爲百姓家中的常備糧食;再次便是增強大唐修士力量與整體國力。
還有仙域。
當然,這裡面有一個,李曄不得不正視的隱患。
默然半響的李峴,忽然語氣複雜地開口:“如今四境即將平定,大好國勢已經到來。自安史之亂後,內憂外患的大唐,因爲你橫空出世,而擺脫了皇朝傾塌的危局。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是對你所作所爲最恰如其分的評價。
“當此之時,你有不世之功,有百年未現的威望,而皇帝又疏於政務,沉迷享樂。這回與契丹之戰,更因爲這個隱患,導致大局差些崩壞,讓你我跟大唐皇朝,距離萬劫不復都只有一步之遙......
“李曄,那把椅子,你會不會坐上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看着城外。
這些話說完,就轉頭直視李曄的雙眼,面容肅殺,靜候李曄回答。
李曄看着在回鶻營地中忙碌的王師將士,沒有作聲。
這個疑問,想來不只是李峴有,上到滿朝文武,下到州縣百姓,多多少少都會有。如果李儼是個正經皇帝,負責任的皇帝,那麼這個疑問也不會這麼大。
但平心而論,若無李儼,李曄一路走來不會這麼順,甚至極有可能在起步的時候,就大業夭折淪落江湖。
李曄不是那種,可以喊着爲了天下大義,而果斷捨棄至親之人的愣頭青或者僞君子。
但他現如今站在這個位置上,就有自己相應的職責,也必須有相應的擔當。
李曄轉頭看向李峴,反問道:“您覺得我會如何?”
李峴搖搖頭:“我不知道。宣宗在世時,對我耳提面命,故而忠君報國,是我一生之志,也是我活着的意義所在。爲了這個國家,我可以捨身忘死,但面對這個選擇,我也沒有答案。”
李曄笑了笑,將目光重新投向城外,觀景不語。
比起當不當皇帝,李曄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那纔是刻不容緩的。
那是仙域之上的事。
再者,天道氣機有九,現在出現了六個,還有三個在何方?
所謂大道之意,是僅僅是大唐的大道,還是不侷限於東土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