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
夕陽西下,一支歸義軍騎兵正在荒野中向東奔馳,三千人的騎隊長槊短弩,裝備精良,不少人甲冑上都有刀砍斧鑿的痕跡,顯現出這是一隊久經戰場的精銳。
甲士們面容肅殺,氣質精悍,猶如一柄柄鋒利的長矛,哪怕是沒有嘶吼拼殺,也顯露出非同一般的鐵血之氣。
爲首的將領三十多歲,濃眉大眼,面頰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從鼻樑斜着蔓延到耳根,看着分外猙獰可怖。
他是張淮深的侄子,也是這支隊伍的首領,本名鮮有人提及,因爲其作戰風格硬朗,善打硬仗,衝陣時常常把敵軍衝得人仰馬翻,便有了張大牛這個諢號。
精兵強將出城,自然不會是執行普通任務。
晌午時分,涼州接到軍報,從靈州過來的運糧隊被襲,押運糧食的五百軍卒死傷殆盡,數萬頭牛羊和數萬石糧食已經落入回鶻騎兵之手。
這批軍糧,是從夏州經過靈州運過來的。事實上,這就是一條源源不斷運送糧秣的糧道。數月前,狼牙軍破了党項人後,後續軍隊接收地盤時,也帶着爲河西籌措軍糧的命令。
涼、靈、夏都地處北端,飲食習慣相差不大,羊肉最受將士喜愛,党項人軍隊雖然沒了,但牛羊卻還在,正好就近給涼州補充軍糧,省得從關中運送。
糧道被襲、軍糧被劫的消息,讓張淮深當場震怒,旋即便派出了張大牛,率領歸義軍精騎出動。
西北戰爭打到現在,因爲涼州防線完整嚴密,回鶻大軍始終不能攻下城池,導致戰爭已經進入僵持階段。這個時候,後勤補給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地位節節攀升。
作爲軍中宿將,張大牛很清楚,現在兩軍比拼的就是持續作戰能力。
對回鶻而言,他們長途征戰,涼州又遠離西域,糧秣補充肯定會越來越困難。只要唐軍的糧草軍械能夠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縱然是沒有援軍加入,也有很大可能贏得戰爭勝利。
沒想到,最先出問題的不是回鶻糧道,而是唐軍運糧隊。
仔細一想,這其實也很好理解。回鶻兵馬多,雖然沒有攻破唐軍防線,但各處兵力都佔優,處於進攻地位,戰場主動權在他們手裡,有餘暇分兵滲透。
只要這樣的兵馬不多,是有可能繞過唐軍重點佈防地帶,進入唐軍後方的。
也正因爲知道這樣的兵馬不會多,張淮深纔會只讓張大牛帶着三千騎出來解決問題。不過實事求是的說,在回鶻攻勢兇猛、日夜不停的情況下,張淮深也分不出更多兵力。
“將軍,前面快到地方了!”一名斥候修士從前方趕回,對張大牛說道。
張大牛眼神一凜,不動神色點點頭,擡起手臂喝道:“即將到達狼煙谷,全軍戒備!”
他也是兵家戰將,這一聲呼喝雖然聲音不大,但也通過修爲氣息,讓每名將士都聽得一清二楚。
狼煙谷林高谷深,很適合設伏,就算是修士,不深入林子裡,也看不清裡面的情況。如若不然,運糧隊也不會死傷殆盡,只逃出一名修士去涼州報信。
張大牛必須慎重。
“大隊在谷口前停下,斥候修士盡數深入谷地山林,看看能否尋找到對方的蹤跡!”張大牛沉聲道。
他們是來追殺回鶻騎兵的,依照常理,對方現在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但張大牛比較謹慎,他這個命令,是要先排除對方還在狼煙谷,並且有所埋伏的可能。
孰料,他的命令剛剛說出口,就聽到地面在轟隆作響,狼煙谷兩側的山林後,眨眼便繞出了兩隊騎兵洪流。
張大牛神色一沉:“方陣,準備迎敵!”
按照之前那名修士的稟報,襲擊運糧隊的回鶻騎兵,最多隻有兩千人。現在己方沒有踏入谷地不利地形,對方就殺了出來,這在張大牛看來,簡直就是在送死。
但隨着回鶻騎兵逐漸奔出,露出整體面貌,歸義軍中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對方根本就不是什麼兩千人,連兩萬人都不止!
“怎麼會有這多人?!”張大牛心頭巨震。
很顯然,之前回鶻人襲擊運糧隊時,只是出動了一部分人手,其他人都隱藏了起來,而且基本就是隱藏在深林裡。但是這樣多的回鶻騎兵,是怎麼潛到後方來的?
如果唐軍防線漏洞大到,有兩三萬回鶻騎兵能滲透進來,那涼州之戰唐軍應該早就敗了,斷然不會支撐到現在。
霎時間,張大牛面沉如水。作爲歸義軍中堅將領,自小在軍中長大,他的兵法造詣並不差,轉眼就想到了答案。
那是一個讓他毛骨悚然,也是唯一的答案。
這些回鶻騎兵,根本就不是從正面滲透得唐軍防線,而是繞了一個大圈,避過了整個涼州防線進來的!張大牛甚至能夠想到,他們是從西北進入了北面草原,再從北方南下,行程數千裡。
因爲向南是走不通的,整個河西都被唐軍把控。
回鶻久攻涼州不下,軍糧補給壓力越來越大,他們不得不尋找破局的方法。從這個方面說,唐軍將他們引誘到涼州的策略是正確的,也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和危險。
但誰也沒有想到,回鶻騎兵竟然會從北面繞道,那可是一個大圈子,而且有大片大片的荒漠,路程絕對不好走,且能夠到了涼州邊界,能夠通過大隊人馬的地方,都有關城把守。他們行動失敗的可能性極高。
然而他們畢竟進來了。
可想而知,那些遠離正面戰場的北面長城邊關,現在絕對不會有一個活人。
回鶻騎兵既然有這樣的行動,力量就絕對不會弱,定然遠不止兩三萬人,所圖也必然不小。更叫張大牛膽戰心驚的是,他們既然現身了,就說明更大的行動已經開始!
搶奪牛羊,有可能是爲了補充糧食,也有可能只是爲了吸引唐軍注意力,分擔唐軍的機動兵力,掩蓋他們真正的目標!
“他們的目標,不是靈州城,就是涼州城!”判斷到這裡,張大牛不由得心如死灰。
靈州在後方支撐着涼州防線,靈州一旦失陷,涼州就會陷入混亂;而若是涼州防線被兩面夾擊,後果就更加不用多言。
“速將這裡的情況回報將軍,請他做好應變!”兩軍接陣的前一刻,四周已經有大量事先潛藏的回鶻修士,正在急速掠近,張大牛將隨行修士全都召回,讓他們不計代價突圍,一定要將軍報送回。
“將軍,那你們怎麼辦?”修士急切的問。
張大牛面色如鐵,“我們已經逃不掉了,唯有多殺幾個敵寇,能爲戰局減輕一分壓力是一分!”
言罷,他提起長槊,向前一指,兵家戰陣之力勃然爆發,雙目猩紅如血的大喊:“大丈夫盡忠職守,報效國家,就在此時!殺!”
“殺!”三千歸義軍將士發出一聲齊吼,衝向了面前無邊無際的回鶻騎兵。
他們曾經孤懸塞外,被強敵環伺,依然奮戰不休,一代又一代人,守衛着大唐在西北邊地最後一塊疆土。
他們曾經輝煌過,打得所有異族抱頭鼠竄,重現了被所有人敬畏仰望的盛唐之風;他們也曾慘敗過,十一州之地只剩下兩州,數十萬將士死傷過半。將士們目睹親朋好友一個個戰死在面前,卻無能爲力。
而今,他們依然在戰鬥,爲皇朝、爲家人,也爲自己。許多年來,很多事情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他們面對敵人從不畏懼,任何時候都敢於悍勇衝陣的血性與豪烈!
短短半個時辰的激戰,張大牛已經氣喘如牛,身旁的近衛死了一批又一批,自身也遍體鱗傷。
他的兵家戰陣之力已經耗盡,雖然在此之前,讓回鶻人付出了遠超三千人的代價,但他知道,他們這支軍隊,必然會在今日全軍覆沒。
戰爭永無休止,就沒有不死的將士。
張大牛顧不上去想自己的結局,血戰之中,抽空回頭眺望,想要看看,隨軍修士有沒有成功突圍,將軍情及時帶回去。
他失望了。
戰陣後面,是鴉羣般的回鶻修士,如烏雲合璧,而他們的修士,都倒在了烏雲前的血泊中,沒有在烏雲中衝出一個缺口。
無人成功突圍,
軍報不能被送回。
張大牛悲憤地嘶吼一聲,蒼涼不甘,滿含絕望。
這意味着,他們的犧牲,只能是白白犧牲,半點兒意義都不會有。
“突圍!突圍!哪怕只活下一個人,也要將軍報送回去!”張大牛怒吼的時候,嘴裡迸出大片鮮血,“副將帶人突圍,本將斷後!”
沒有猶豫遲疑,副將帶人轉過一個彎,殺入層層疊疊的回鶻戰士羣中。
眼看他們就要衝破最後一層敵人,自己人卻率先死絕。
副將摔下馬的時候,猶自瞋目瞪着前方。
一隊又一隊人分散突圍,結果都是自己率先全隊覆沒,有僥倖突出回鶻軍陣的,也被外圍的修士截殺。
回鶻騎兵早就將他們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外面還有大量修士團阻擊,他們根本不會有突圍的機會。
三千人,很快就只剩下了不到三成。
當精疲力竭的張大牛,被一矛捅下馬的時候,渾身無力的他依然不願授首,拔出橫刀就朝衝來的回鶻猛將揮斬過去。
他知道,他的動作已經很慢,力量已經很小,這蘊含最後一點靈氣的一刀,或許能夠斬殺一片普通將士,但絕對無法拿那名回鶻將領怎麼樣。
自己還會被對方的馬蹄踩碎胸腔,徹底告別自己還在拼殺的部曲。
然而,詭異的一幕出現了,他這一刀橫掃而出,那名殺人無數的回鶻驍將,連人帶馬轟然爆開,成了一大團血霧!
不僅是那名回鶻將領,連帶他身旁那些修爲不俗的回鶻騎兵,也都人馬俱碎!
張大牛一愣。
他的刀,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威力,除非是他戰力完全的時候。
這是怎麼回事?
下一瞬,他就明白過來。
因爲面前銅牆鐵壁般的回鶻騎兵,一個個都像是被捏爆的雞蛋一樣,接連猝死當場。等他們都倒下之後,一支玄袍鐵甲的將士,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這是......王師?!
一支將回鶻騎兵,變成滿地屍骸的精銳王師!
他們從張大牛兩側洶涌而過,以無可匹敵的雄姿,殺向那些驚慌失措的回鶻騎兵。
張大牛按刀起身,差些喜極而泣。
一名年輕將領,在張大牛身前停下馬,看清他的甲冑後,翻身滾落馬鞍,抱拳見禮:“末將羽林軍指揮使許靖宗,敢問將軍隸屬何部?”
“歸義軍,張知行!”
張大牛報上了自己的本名,來不及多想其他,連忙急切道:“回鶻騎兵從背面繞道大舉深入涼州背後,這裡的只是一小部分,肯定還有更強的力量,不是攻打靈州就是去涼州了,還請許將軍立即上報軍情!”
許靖宗沒動。
在張大牛不解、催促的目光中,他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張將軍不必擔心,前日,確實有十萬回鶻騎兵襲擊靈州,不過已經被我們一舉擊潰。”
張大牛意外的張大了嘴:“擊......擊潰了?”
許靖宗道:“張將軍有所不知,幽雲戰事已經勝利結束,羽林軍奉安王令,經雲州、夏州、靈州支援涼州,恰好碰到回鶻騎兵襲擊靈州,自然是被我們一擊而潰!”
“我們在幽雲勝了?!那豈不是說......”
“不錯,涼州之役也很快就會取勝。所以,張將軍無須再擔心什麼了。”
張大牛仰天大笑三聲,暢快至極。
然後便力竭暈倒在屍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