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望着自盡而亡,卻不肯倒下的耶律阿保機,臉上沒了玩味之色,與勝利者的優越感,取而代之以類似惺惺相惜的神態。
耶律阿保機說要見他的時候,李曄以爲,對方是想求一條活路,然後效仿越王勾踐,忍辱偷生,費盡心思謀求東山再起。
對於任何一種生物來說——不止是人,最大的需求就是活下去;而對於一個梟雄而言,無論面對何種境遇,遭受多麼大的失敗,付出多麼大的代價,都不能容忍自己失去人上人的地位與權力。
但耶律阿保機卻死得很乾脆。
這個征服草原,建立契丹國,效仿唐朝體制,學習漢唐文化,治理國家提升國力的梟雄與智者,在多年後被自己的兒子——改契丹國爲遼朝、正式稱帝、獲取燕雲十六州的耶律德光——尊爲遼太祖的男人,竟然沒有作最後的搏命抗爭,就慨然死在了自己最大的對手面前。
這讓李曄一時有些感懷。
岐王也有些感慨,不過她感慨的方向有些不一樣,“耶律阿保機也算是個妙人,拋開立場不說,倒也有幾分可敬。功業敗亡不偷生,走投無路不癲狂,臨死之際牽掛的還是手足同袍,倒也不負他草原英雄之名。
“然而我之所以能看到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因爲他的對手是你。如果是碰到旁人,耶律阿保機就算性情爽快,也不會孤身入敵營,在最後時刻還能飽餐、牛飲一頓。他更加可能的境遇,是遭受勝利者的羞辱甚至是折磨。
“他也就更加不可能,還能出言請求你放那些契丹人一條生路。看吧,你的仁德之名,不僅已經在大唐廣爲人知,連對手都認同了。
“若非如此,耶律阿保機放手一搏,縱然敗局已定,咱們的將士與修士,還是會死傷很多。屆時,國中不僅會平添無數孤兒寡母,也不利於後面的征戰。人的個人魅力,有時候真的很管用。”
聽了岐王這番肺腑之言,李曄啞然失笑。
他搖了搖頭,實誠道:“我哪有那麼多的仁德,只不過是不嗜殺,也不喜歡用羞辱與踐踏別人尊嚴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的強大與功績罷了。”
岐王雙手一攤,很沒風儀的聳聳肩,“這不就是你的可愛之處?”
可愛兩個字,讓李曄額頭冒出兩條黑線。
不過岐王一本正經的樣子,叫李曄也不好說什麼。
論起來,她是第一個投靠李曄的諸侯,對李曄品性的認知與判斷,是很有發言權的。若不是認可李曄,知道投靠之後,自己不會受辱,身爲一方梟雄,她也不會心甘情願,將自己的基業拱手相送。
對於有志氣的人來說,尊嚴有時候比生存更加重要。
末了,岐王嘆息一聲,看着屹立不倒的耶律阿保機,“無論如何,耶律阿保機臨死之前的表現,怎麼都不會讓人覺得厭惡。既然大家都是功業相爭,並沒有多少私人恩怨,要我看,還是把他埋了吧。”
李曄點點頭,“既然是草原之王,就用王的規制厚葬好了。”
比起草草埋葬耶律阿保機了事,李曄還是決定把喪葬安排的隆重些。
且不說對對手的尊重,本事就是對自己的尊重,把對手貶得一文不值,自己的位次也高不到哪裡去,僅是妥善處理耶律保機的後事,有利於收服一部分契丹人心,也值得李曄動這下嘴皮子。
李曄沒打算把契丹人都殺光。
種族滅絕政策,在李曄看來不僅毫無必要,而且一無是處,滅絕人性就是這個策略的唯一評價。
草原上的牛羊,還是需要人放的,別的姑且不言,羊毛牛奶有多大用處,李曄這個地球來客還是知曉的。
要想長久統治草原,讓這裡長治久安,就得讓牧人能夠吃飽穿暖,不必去靠搶劫、剝奪他人生活財富,就能安居樂業。
那麼發展牛羊及其衍生品的商業貿易,讓中原與草原取長補短,大家能夠互惠互利,無疑是最妥帖的國策。
中原人的巨大需求,一旦激發出來,足夠讓草原人不愁吃穿。
說到底,普通的農夫與牧人,本身又有什麼過錯呢,只要讓他們能好好活下去,絕大部分人,不會吃飽了撐得去擰刀子的。
久而久之,放蕩不羈的草原人,也會生出國家之念。因爲,那是他們安穩幸福的保障。
民族融合,和睦共處,安居樂業,纔是人心所向與歷史發展的必然。
到了那時,大唐只會更加強大。
這是長遠構思。
就短期形勢而言,此戰之後,黃頭、韃靼兩部勢必恢復勢力,在如今草原上大部族不多的情況下,他們會成爲金字塔頂端的存在,留下可用的契丹人,有利於制衡他們。
因爲這些原因,李曄向儀坤州下達了降者不殺的軍令。並且嚴令草原部族軍,與黃頭、韃靼兩部的戰士,即刻起坐守營寨,不得擅出。對契丹修士與軍隊的繳械、收復、納降事務,都必須也只能由唐軍來做。
相比之草原蠻子,文明的唐人,下了戰場,到底還是仁慈些,也有紀律性得多。
至於戰利品,李曄還是會給那些草原部族軍,這是承諾。
不失信,這是李曄必須要有的作爲,要不然以後沒法順利掌控草原。
對李曄的安排,草原部族軍一開始頗有微詞,上到酋長下到戰士,經過這些時日的激戰,個個都殺紅了眼,正是情緒激盪的時候,此刻,他們滿腦子都是殺光儀坤州的契丹人,把他們的所有財物,一絲不剩的都據爲己有。
不過在李曄的隆威和唐軍的威懾面前,這些草原部族軍還不至於敢違反軍令。
過了幾日,在他們被血戰激發的兇性冷卻下去,而源源不斷的戰利品,又開始被唐軍雲進他們的營寨,全都交給他們的時候,這些部族軍也就只剩下興高采烈,和讚美李曄的言而有信的份了。
唐軍納降儀坤州的契丹軍時,並沒有出什麼意外,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雖說把他們的牛羊、甲冑、兵刃都收繳,讓很多戰士憤慨且悲傷,但走投無路的他們並沒有選擇。況且李曄也說得很清楚,只要他們聽話,不鬧事,不會讓他們餓死,會讓他們安穩回到自己的部落。
幾個契丹顯赫人物,在聞聽耶律阿保機的死訊後,情緒一度失控。
但是包括耶律敵魯古在內,並沒有人哭着喊着撲向李曄,要跟他拼命。
這些人如此剋制,爲了生存是一部分原因,想必耶律阿保機臨行前的交代,也起了不少作用——畢竟,對於悍勇的草原人而言,出幾個願意爲耶律阿保機赴死的重臣,並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
李曄厚葬耶律阿保機的決策,明顯穩住了耶律敵魯古等人的情志。
眼見李曄如此仁德,他們也不再畏首畏尾,開始跟李曄談條件。
“大王是草原上的王,安葬禮儀理應按照草原規制。還請仁慈的安王殿下能夠允許,讓我們運回大王的屍體,將他葬在契丹的聖地!”耶律敵魯古在李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
人家都說自己仁慈了,李曄也不會自損形象,況且這也沒什麼大不了,還有利於消減契丹人對自己的敵視,就大方應允:“耶律阿保機雖然是孤的對手,但也是世間不可多得的豪傑,落葉歸根,理當如此,孤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
這番話讓耶律敵魯古極爲感動,連忙拜謝李曄,又強調了一遍李曄的博大胸懷。
他態度如此積極,讓李曄頗爲滿意。
顯然,讓耶律阿保機魂歸故里,是耶律敵魯古真心想做的事,至於這其中有沒有爲自己未來考慮,想要在李曄面前留下好印象的念頭,就不必分開細說。
簡而言之,儀坤州之役結束得很順暢,雖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但大家不必再冒着生命危險,擰刀子上陣廝殺,也就沒什麼值得介懷。
儀坤州之役的落幕,標誌着大唐與契丹的這場國戰,以大唐完勝的結果徹底了結。
自此之後,北境安穩下來,縱然草原新格局的形成,還需要李曄再費一些神,但舉世攻唐的局面,已經宣告瓦解。
接下來,出征北境的長安禁軍與大唐修士,至少也能分出一半來,支援河西、蜀中戰場。
“北境戰事的勝利,無論是對河西、蜀中,還是對仙域大戰的局勢,都有極大影響,其份量之重,說是一錘定音也不爲過。”
岐王走進儀坤州的時候,對李曄感慨道,“我們在北境辛苦鏖戰這麼久,總算是收穫到了應有的回報。”
李曄笑着朝岐王拱拱手,“此戰多虧岐王坐鎮中樞,統領大局,今後岐王善戰之名,必將傳遍天下,成爲我大唐天空上,一顆閃閃發光的明星。”
得到安王的奉承,岐王不禁背起手,翹起鼻尖,裝模作樣哼了一聲,顯得很是得意、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