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上了船,見到李儼的熊貓眼,就知道對方依然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人在擁有一件東西的時候,總是會習慣它的存在,卻不知一旦失去了,就再難找得回來。
“今日還是照舊,讓你看看我新編的歌舞,新寫的小詞。”李儼拉着李曄就座。這是他體諒李曄國事操勞,定期給對方放鬆身心的方式。一張一弛,方是長久之道,這個道理李儼是明白的。
只可惜,道理只有用在別人身上時,我們纔會格外留意,很少去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做到了。
李曄習慣了這樣的場合,倒也樂得清閒自在,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斜坐着,就跟李儼推杯換盞。
他麾下的班底處理公事極爲高效,自己只是提綱挈領罷了,遠沒有李儼想得那麼煩累。只是這種事給李儼說了,對方只以爲他是在避重就輕,並不因此就忽略了定期讓他休息。
不得不說,李儼在音律方面的修爲,已經到了大師境界,親自排練的歌舞也堪稱難得一見,李曄耳聽絲竹管絃,眼見歌姬翩翩起舞,的確收穫了美的享受。
李曄在當世有不少紅顏知己,但兄弟卻只有李儼這麼一個。
李振、崔克禮這些人,都是主從關係更重一些。
難得李儼還是發小,年少時兩人沒少胡亂廝混,現今還在能在一起飲酒作樂,已經是讓人倍感舒心、愉快的事。至於看了什麼,聽了什麼,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
兩兄弟自得其樂,不時相互交談,對歌舞隱約品頭論足一番。
李曄畢竟是宗室出身,雖說成年後沒關心這些,造詣遠不如李儼,但因爲早年受到的教育,鑑賞能力還是有的。
得了李曄的認可褒獎,李儼很是高興,這不僅是虛榮心得到滿足,也是因爲努力和付出得到了承認,自然喜形於色,難免多喝幾杯。
李曄早就不勸李儼少飲酒,注意修身養性了,他又不是對方的長輩,嘮叨多了,只能讓兩人之間生出嫌隙。李曄抱定了主意,隔段時間就用修爲給對方“洗精伐髓”,送些丹藥,這樣也就不怕對方身體真的垮掉。
李儼作爲皇帝,並不缺這些東西,但李曄纔是大唐第一高手,麾下的修士纔是大唐頂尖存在,他們煉製的丹藥,自然不是御藥房可比。
倒是這些時日以來,李曄的修爲都在仙域,凡間之身不過普通真人境,就沒煉丹藥,否則看到李儼精神頭不好,李曄就會拿出好貨來了。
“來來,看看我昨晚新寫的小詞,這可是近幾個月來,我最滿意的作品了。”在一旁劉伶的提醒下,李儼從懷裡掏出一張錦帛,搖晃着醉醺醺的腦袋,獻寶一般遞給李曄。
兩人飲酒作樂已經兩個時辰,看李儼暈頭暈腦的模樣,估計是快醉倒了,爲免對方今日不能及時炫耀自己的作品,劉伶很體貼的出聲提醒。
看到劉伶接過那張錦帛,弓着身體恭敬的遞過來,李曄卻忽然站起身,打了個酒嗝笑道:“我先去小解一番,回來再看。”
李儼不以爲意,劉伶躬身跟隨,期間想要攙扶李曄,被後者不留痕跡的避過,眉宇間顯露出一副傲慢之色,讓劉伶自卑的低下了頭。
等李儼從茅廁回來,李儼都快睡着了,劉伶湊過去喊了兩聲,對方再勉強睜開眼,直了直腰身,讓李曄趕緊品評新作。
從劉伶手裡接過錦帛,李曄閱覽一番,正要開口說話,就見劉伶露出一個陰暗兇惡的笑容,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露出獠牙的惡鬼一樣,“安王殿下,這首詞如何啊?”
李曄對劉伶的怪異嘴臉和氣質視而不見,笑容醇和對李儼道:“辭藻考究,清新淡雅,難得的一首好詞。”
李儼哈哈大笑,很是得意。
但他只笑了兩聲,聲音就戛然而止。
因爲有人笑得比他更大聲,也更得意。
劉伶。
這個伺候李儼盡心盡力,卻一直都只能弓着身體的令人,此刻站直了腰板,顯出頗爲挺拔的身姿,仰天大笑不止。
就好像娶了公主的幸運小子,高興得不能自己。
李儼先是覺得奇怪,繼而眉頭一皺,呵斥道:“劉伶,你在作甚!還不退下?!”
劉伶笑着轉頭過,他分明是笑着,但扭曲而瘋狂的五官,卻讓他看起來格外滲人,“退下?的確是有人該退出天下大爭的舞臺的了。只不過,這個人不是我,而是你,唐朝皇帝李儼!”
說着,他手指李曄,笑得愈發張狂:“還有你,唐朝最英雄豪傑的人物,安王殿下!沒想到吧?手握唐朝大權,一聲令下,伏屍百萬的你,馬上就要死了!”
李曄看看彷彿瘋了一樣的劉伶,又看看一臉目瞪口呆的李儼,沉着冷靜,沒有說話。
“來人!把這混賬給朕拖下去,杖斃!”李儼豁然站起身。
他很憤怒,以至於哪怕劉伶是他現在最寵信的令人,他也下達了杖斃的命令。
然而可惜的是,沒有人動彈。
周圍的宦官宮女、歌姬樂師,以及稍遠地方的大內護衛,都沒有人上前領命。
李儼陡然感到手腳冰冷,如墜冰窟。
他的皇命,在這宮城之中,竟然不管用了?
劉伶止住了笑聲,譏諷的看着李儼,不屑道:“愚蠢的皇帝,難道你還不明白,在你醉生夢死的時候,這座宮城,已經落入了我的掌控?”
他瞥了李曄一眼,哂笑一聲:“相比之下,還是安王殿下要冷靜得多。這樣也好,還能多活片刻。若是你現在發出信號,讓你的護衛闖宮,你馬上就會死!”
說到這,劉伶臉上又浮現出殘忍的,充滿俯瞰之意的笑容,“這樣一來,我就能多欣賞一下你們臨死的神態,多享受一陣子勝利者的樂趣。”
李曄還是沒有說話。
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是誰?你想要弒君造反不成?!你這是找死!”李儼紅着臉怒吼。
劉伶憐憫的看着李儼,“我是契丹人,殺你,怎麼能叫造反?我今日既然敢起事,就沒打算活着離開長安。不過,你們會死在我前面。有你們墊背,我就算是死,也會流芳百世!而你們,作爲愚蠢的失敗者,只會被萬事唾棄!”
李曄忽然開口,“你不過是契丹的狗罷了,還稱不上契丹人。不過孤並不在意這一點,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孤好奇的是,你就這麼有把握?”
劉伶自然不是契丹人,如果他是,李曄老早就看出來了。
劉伶也不是什麼大修士,如果他是,李曄也老早就會發現,並且會起戒心。
事情已經很明白:劉伶進宮之後,憑藉自身才華,得到了李儼寵信,漸漸掌握宮城權柄,並仗着李曄不會監控李儼、不會監控宮城的漏洞,讓契丹大修士潛入了宮城,爲的就是在李曄進宮、身邊沒有護衛之時,順利將其刺殺。
“我當然有把握,我怎麼會沒有把握?!”
劉伶面色猙獰,“今日在這裡招待你,地方就是我給皇帝進言的!所以這裡埋伏了大批高手,佈下了絕殺法陣,一旦發動,就算是陽神真人境的高手,也會剎那間灰飛煙滅!而你,安王殿下,現在這具身體,頂多有陰神真人的實力吧?”
劉伶說的沒錯。
此時此刻,李曄沒有可能逃出去。
也沒有可能發出信號。
他只要一動,就會立馬身死道隕。
李曄喟嘆一聲:“陰謀詭計,有時候的確很管用,能夠以弱勝強。耶律阿保機,還真是不容小覷。”
當初北境戰局僵持,耶律阿保機派遣契丹修士,進入回鶻、南詔軍中,讓他們陡然發起猛烈攻勢時,說的是“三方準備”。回鶻、南詔自然是其中兩方,而這第三方,便是劉伶。
也是最核心的一方。
對大唐來說,只要李曄一死,自然是萬事皆休。
李曄看向劉伶:“你很有才學,爲何會叛國投敵,爲契丹所用?”
“安王殿下也認爲我很有才學?”劉伶再度仰天大笑,笑得非常大聲,笑得彎下了腰,笑出了眼淚,笑得幾乎要滿地打滾。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神色怪異的盯着李曄道:“我才高八斗,不僅詩詞歌賦獨步天下,也有治國安邦之能!可你們,並沒有給我施展抱負的機會!
“我耗盡家財,寒窗苦讀,考了十五年科舉,你們卻一次次讓我名落孫山!你們,對得起我滿腔才學嗎?!
“我的老父親,爲了供我讀書,累死在了田地裡,我的老母親,爲了供我讀書,餓死在了寒冬裡!而你們,卻連一個進士都不給我!安王殿下,你倒是說說,這是誰的錯?”
李曄沒有說話。
劉伶目中再度充滿嘲諷,“你們瞧不起我,我就要讓你們看看,我到底多有本事!我進宮不過大半年,就獲得了陛下的寵信,掌握了這座宮城!
“而今日,我還親手將皇帝陛下,和大唐最有權勢的親王送上了黃泉路,讓一個即將復興的國家,因爲我而覆滅!安王殿下,你說,我的本事大不大?
“你們要是早些認可我的本事,我就是國之棟樑,會讓這個國家重現盛世!可惜,你們沒有那樣選擇。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錯!安王殿下,你說,是也不是?”
李儼跌坐在地,心中再無半分希望。
他知道,今日是大劫。
比黃巢破長安更大,更沒有希望的劫難。
彼時他還能逃,現在已經逃都逃不了。
......
李曄站起身,看着劉伶,面無表情道:“你錯了。”
劉伶一愣,瞬間漲紅了臉,“我錯了?我哪裡錯了?!”
李曄漠然道:“你這人,心術不正,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就算你考上了進士,出仕爲官,也不會有益於社稷,以你的心性,只會成爲一個貪贓枉法、玩弄權術的奸佞。你的才學越大,對國家的危害就越大。所以你這種人,應該早些死。”
劉伶五官扭曲到一起,看起來可怖到了極點。
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用勝利者的姿態冷笑道:“原來,安王也不過如此。我還以爲,你能跳出自己的立場,明白世間的事理,現在看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普通權貴罷了,只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
李曄沒有動怒。
劉伶這種人,還不值得他動怒。
他淡淡道:“因爲個人經歷不順,就仇恨國家,報復社會,認爲是所有人欠了你的,你這種人,說到底,不過是個失敗者罷了。”
劉伶強撐的風儀,在這句話面前,轟然崩塌。
“李曄!你找死!”他大吼一聲,喪失理智般,一拳轟向李曄。
他連練氣修士都不是,冒然向一個擁有真人境實力的修士出手,只會是找死的行爲。
但當他的拳頭碰到李曄時,詭異的一幕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