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王府,李曄讓宋嬌先帶小女孩下去,洗漱一番換身乾淨衣裳。
李振沒有反對,畢竟髒兮兮的小女孩,放在哪裡都顯得不應該。
時辰雖然已經不早,安王府裡卻不缺廚子,很快就給李曄置辦好了宴席,李曄拉着李振入座的時候,李振有些錯愕,宴席的場面太過隆重,讓他再度受寵若驚。
不過李振倒也沒有故作姿態,反而坦然入座,儀態舉止都不卑不亢,但實際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席間的氣氛不用李曄如何用心,就變得很是熱絡,對李曄丟出來的話題,李振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兩人聊得最多的,還是儒道兩家的經典,當然不是修煉經典,而是修身治國的學說,李振對這些比較擅長,李曄也有意考驗李振的本事。
隨着交談的深入,李曄愈發覺得欣喜,因爲李振有真才實學,而李振眼中的震驚之色也越來越濃,因爲他發現面前這個年輕的安王,對百家經典都信手拈來,那不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而是隻需要打開一個閘口,就有滔滔江河傾瀉而下,簡直堪稱學富五車。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所以文人相輕,大家都覺得自己的學識文采不會真的比誰差,但李振很快發現,饒是他寒窗近三十載,也不及剛剛及冠的李曄,那麼博聞廣記見解深刻,漸漸的,李振就對李曄敬佩起來。
對李曄而言,穿越前他是大修士,對華夏文化當然知之甚深,真要他去治國平天下,可能操作起來有些困難,但拿來作爲宴席上的談資,唬住李振卻是綽綽有餘。
很快,在李曄的主導下,兩人生出相見恨晚之感。
“殿下剛過及冠之齡,學識底蘊竟然如此深厚,在下實在是佩服。”李振舉杯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今日方知此言不虛。”
李曄也舉杯道:“能與李公子坐而論道,實爲人生一大快事,當浮一大白。”
兩人同飲杯中酒的時候,宋嬌帶着梳洗完畢的銳萌萌走進來,看到被宋嬌拉着的小女孩,李曄和李振俱都一怔。
六七歲的女孩,換上了青衫紅裙,頭髮也挽了起來,大抵是宋嬌愛屋及烏,還給她抹了淡妝,所以眼前的銳萌萌,看起來面紅耳潤,五官粉雕玉琢,就如世間最精緻的姿娃娃,可愛又不失貴氣,當真是可人得很。
只不過小女孩初進王府,爲府中奢華佈置所震驚,所以顯得有些拘謹,此刻緊緊拉着宋嬌的手,把半個小小身子藏在宋嬌身後,看起來像只害怕見人的小松鼠,唯獨那雙圓亮的水潤眸子,卻還是如星辰一樣耀眼。
李振的震驚,大抵是因爲沒想到,梳妝打扮後的小乞丐,竟然有了仙童之姿,而李曄之所以震驚,卻是看到小女孩的頭頂上,漂浮着一道透明的氣流。
人各有運,本命氣運的顏色不一樣,白黃青赤都有,但透明狀的本命氣運,李曄還是第一次見。本能的,李曄覺得這個小女孩,不同尋常。
“見過安王殿下。”銳萌萌在廳中行禮,聲音充滿稚氣,大抵是畏懼李曄這個親王的緣故,她始終低着頭,不敢看李曄。
見過禮,宋嬌把銳萌萌拉起來,眼眸裡充滿溺愛,好像看自己的女兒一樣,她對李曄道:“這孩子怕你呢,我帶她下去吃飯,你們接着談。”
她倆離開後,李曄問李振:“這孩子......真是你在大街上撿的?”
李振被李曄這個奇怪的問法,問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大抵可以這麼說......”
李曄笑了笑,目光深邃,他覺得這個銳萌萌有些意思。
插曲之後,兩人繼續,李曄有意讓李振投靠自己,所以開始進入正題:“依公子之見,這天下大勢,往後會如何?”
這一問來得突然,李振頗感意外,遂反問:“殿下以爲會如何?”
李曄頷首頓了片刻,忽而一字字道:“江湖上仙門四起,與藩鎮沆瀣一氣,不遵朝廷禁令,擅收弟子、傳仙法於民,擴充修士隊伍,增加自身實力,而朝廷不能禁,此乃天下將亂、大劫將生的徵兆!”
李振神色一震。
這樣的話,作爲宗室子弟的李曄,竟然也能直接說出來。
李曄繼續道:“如今的大唐,外不能靖邊患,內不能服藩鎮,皇宮裡宦官弄權,‘四貴’把持朝政,朝堂上奸佞竊據高位,橫行無忌,宗室子弟罔顧社稷,爭權奪利,只謀一己之私......凡此種種,皆爲末日將臨的徵兆,身爲宗室子弟,我不能不察。”
李曄這話說得沒錯。
但從他嘴裡說出來,未免顯得有些駭人。
“殿下這番話,真是振聾發聵。”李振震驚道。
李曄笑了笑,反問道:“李公子覺得呢?”
李振想起他今日的經歷。
中年男子爲了一個蒸餅,當即毆打六七歲的銳萌萌。
破落小客棧的掌櫃,爲了坑他那一貫錢,嘴臉醜惡,冷漠至極。
人心不古。
這樣的事,李振平日裡看到的、經歷的太多了。
甚至他三次貢舉落第,都不是他才學不足,而是他沒有去走考官的後門。
有些才能比他差得遠的士子,因爲奉上了禮金,早早進士及第了。
作爲以治國平天下,爲生平信仰的儒家士子,李振不止一次問過自己,面對這崩壞的世道,他該如何區處。
這時候,侍女奉上茶水,李曄接過一碗,推到李振面前,看着他,認真道:“天下將亂,大劫將生,身爲宗室子弟,無法置身世外,我欲先立功勳,再謀出鎮藩鎮,後圖大計,公子棟樑之才,可願助我?”
李振接過李曄遞來的茶碗,怔了怔,沒有送到嘴邊。
李曄的話,李振不難理解。
身爲宗室子弟,而在天下大亂,甚至是江山易鼎之後,力挽狂瀾拯救社稷的,歷史上不是沒有,漢光武帝劉秀就算一個。
李曄所謂“後圖大計”,便是這個意思。
李曄那句“可願助我”,便是問李振,願不願意投靠他。
李振飲了杯中清茶。
放下茶碗,李振擡頭看向李曄,問道:“殿下今夜出現在鵲棲橋,是否並非偶然?”
李曄點頭笑道:“不瞞公子,正是爲你而去。”
李振默然片刻。
忽而起身,向李曄行大禮,說道:“振不才,願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李曄能看破天下大勢,並且有所謀劃,這等遠見與未雨綢繆,是人主之本。
李曄學識不淺,這是成事之基。
李曄待人接物,親切平和,讓人如沐春風,這是聚衆之姿。
李曄今日去鵲棲橋,是專爲他李振而去,就說明李曄注意他已經很久,能在李振遇到苦難,無處落腳的時候,不惜冒着夜雨,也要及時親自去請他,是對他的尊重。
這個安王,是昔日名動天下,被世人譽爲拯救時艱之英雄的李峴後人。
他還是皇朝四品大員,在剛剛及冠的年齡。
這樣的人,值不值得效忠?
值得。
若是這樣的人,李振都不效忠,那普天之下,還有多少更好的選擇?
難道真要去找個商鋪,做個夥計,從此絕了貢舉之途,將畢生才學,用來對付幾本賬本?
當世士子出仕,除了考貢舉外,投靠藩鎮節度使,成爲節度使幕府的官員,也是一種途徑,朝廷對藩鎮的官員,也是承認的,而且會定期在這裡面選拔良才,委以重任——這也是朝廷控制藩鎮的一種手段,掌握藩鎮人事權嘛。
杜甫就曾在西川節度使嚴武的幕府中任過職。
李曄是親王,繼承的是李峴衣鉢,李振投靠李曄,跟投靠藩鎮節度使,是一個道理。
李曄連忙起身,將李振扶起,欣慰不已,改了稱呼:“能得先生爲臂膀,實乃孤之幸事!從今日起,先生就是王府七品錄事參軍!”
王府的官吏,五品之下的,李曄有任命權,事後報備上去就可以。
所以,現在李振已經是正兒八經的七品錄事參軍,就差一個告身,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臣李振,拜見安王!”李振俯身再拜,這一拜,就確認了主從名分,自此爲李曄“家臣”。
李曄再度將李振扶起。
他定眼向李振頭頂看去。
隨着體內龍氣遊弋,一道赤色氣流,向他匯聚過來。
......
翌日,巳時。
李曄負手站在閣樓窗前,眺望王府之景。
昨夜龍氣汲取李振的氣運後,他的修爲已經到了練氣四層大圓滿,就差一線就能突破到練氣五層的境界。
“還是差一點......看來尋找人才過程,不能停止。”李曄心道,“只不過,像李振這種,能做到戶部尚書的大才,可是太難找了。”
不時,上官傾城送來一個消息。
“殿下,高駢去西川了。”
高駢,就是跟李峴並稱爲皇朝雙壁那位將軍,也是王鐸一黨的第二號人物。
李曄點點頭,未作置評。
上官傾城道:“眼下正是殿下與王鐸,跟韋保衡鬥爭的關鍵時期,高駢這個時候離開長安遠赴西川,從此對朝堂之事鞭長莫及,這對我們的勢力,是一種削弱,高駢怎會如此行事?”
李曄輕笑一聲:“這些年來,南詔復侵兩川,高駢作爲軍中大將,在長安城呆着有什麼用,當然是坐鎮西川,抵禦南詔大軍,才能撈得功勞,眼下有出鎮西川的機會,他怎會不去?”
上官傾城蹙眉道:“可眼下這種時候,他不顧殿下與王鐸,與韋保衡鬥爭的大局,獨自去了西川,這算什麼盟友?”
李曄看了上官傾城一眼:“盟友?爲了盟友就能不要自己的權力了?在權力面前,聯盟是暫時的,鬥爭纔是永恆的。因爲大家都想要更多的權力。高駢跟王鐸聯盟,爲的是什麼,難道是匡扶社稷?他跟王鐸結盟,跟路巖與王鐸結盟,都是一個道理,是爲了壯大自身,更好的謀取更多的權力。”
上官傾城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曄望着遠方:“換言之,高駢軍功無數,難道就不想出將入相?不想像父親一樣,也獨自開府?真到了扳倒韋保衡,扳倒路巖的時候,高駢與王鐸的聯盟,也就是該瓦解的時候了。那時候,朝堂上,只怕就是高駢黨與王鐸黨相爭了——就像現在王鐸跟韋保衡相爭一樣。”
說到這裡,李曄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多言。
上官傾城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高駢去了西川,對我們的事,會不會有影響?”
李曄道:“高駢不在朝中,影響當然會有,但他畢竟是出鎮西川,不是被貶官了,還能聲援王鐸。另外,他那些在朝的黨羽,也會繼續跟着王鐸,所以影響不會傷及根本。”
說到這,他輕嘆一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權力角逐也好,私人怨恨也罷,鬥爭無處不在。”
李曄擺了擺手,示意上官傾城退下。
上官傾城走出兩步,忽而想起一件事,她回頭問李曄:“殿下,昨夜你去接李振的時機,正是他落魄無依的時候,時機恰到好處......李振被客棧掌櫃趕出來,是不是殿下暗中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