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情況未必是這個情況。
人這種生物並非是純理性的,很多時候他們做事都是感性因素佔主要,尤其是黑白分明的草原人,有時候他們固執得可怕,有時候卻又開明至極。很多情況下都要看即將要做的事,是不是符合他們已經形成的三觀。
張長安作爲斥候在前線探索的時候,上官傾城率領的大軍在百里之外緩行。因爲都是騎兵,百里路程實在算不上遠,精騎奔襲速度的極致,是一天一夜三百里。而在草原上,這個距離還可以被拉得更遠。
所以這百里距離,在某些時候,也就是一個行軍日的路程。
作爲三萬餘精騎的主將,上官傾城要考慮的問題,自然跟張長安有所不同,最大的區別是所慮對象的大小。
“契丹大軍對我大唐的攻勢,現在集中在三個地帶,分別是嬀州居庸關、檀州北口、平州渝關。根據最新消息,耶律阿保機就在渝關之外。跟前兩者相比,渝關其實是最容易攻破的,但是到了夏日,渝水上漲之後,依據地利建造的渝關,它的護城河就變得更加難以逾越,所以現在是最堅固的。
“耶律阿保機如果想要攻破邊關,只能選擇居庸關和北口。不過就眼下的形勢而言,耶律阿保機是否主動進攻,其實都在兩可之間。說到底,在河西、蜀地戰爭沒有獲勝的情況下,戰場大勢對契丹有利。
“此戰拖延下去,契丹大軍雖然也有糧食補給的問題,但相較於三面臨敵的大唐而言,耶律阿保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所以耶律阿保機現在很可能採取的固守戰略,靠着對回鶻、南詔的支援,用這場戰爭拖垮大唐。我們要贏下這場戰爭,就必須打破僵局。
“眼下襬在我們面前的,就是嬀州方面的契丹的大軍。領兵主將依然是腹心部大將耶律斜涅赤,麾下軍隊大概在六十萬上下。其主力分作兩部,一部分攻打居庸關,一部分圍困嬀州州治懷戎城。
“跟我們大軍征戰不同,他們沒有另設糧秣輜重庫,所以懷戎、居庸關,就是他們的牛羊羣和輜重庫所在,我們想要通過切斷他們的糧道,達到擊敗他們的目的,並不如何容易。”
說這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楚錚。
他現在是上官傾城的錄事參軍,職位雖然不高,但有參贊軍機的權力。這位白鹿洞的弟子,現在到了施展平生所學的時候,所以意氣風發得厲害。
上官傾城對楚錚的話不可置否,面無表情道:“根據張長安回報的消息,契丹軍中的糧秣應該已經不多,否則不至於出動大隊兵馬外出籌糧。
“戰爭打到現在,應該已經超出了耶律阿保機事先的預料,糧秣不濟就是體現。我們只要打掉他們的籌糧隊,仍然能夠起到支援前線戰場的作用。”
楚錚想了想,認同了上官傾城的判斷。
他轉而尋思着道:“草原人征戰,其實都野蠻得很,耶律阿保機本部的糧秣,其實不至於太過短缺,契丹八部控制的地盤,就足以調集足夠多的牛羊。
“但是兩百萬大軍征戰在外,有很多都不是他的嫡系軍隊,這些軍隊要保障自己糧秣充足,現在就不得不開始籌糧。由此看來,之前幾個月裡,邊關將士浴血奮戰,將契丹大軍擋在長城之外,戰果和效果都是很明顯的。”
上官傾城沉吟半響,目光銳利道:“我部三萬餘騎,要打破僵持的戰局,這就是機會。傳令給張長安,務必探明契丹籌糧軍隊的集合地點,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一擊中的,打痛他們!”
“是!”
張長安接到上官傾城的軍令後,召集了自己五百餘部下中的都頭,和不塵道人,一起商議如何探明契丹籌糧大隊的集合點。
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不簡單的地方在於,衆人現如今所處的位置。
大軍從雲州出發,基本是沿着長城方向,在草原上一路向東北前進,眼下所處的地帶,距離嬀州最近的縣邑懷安縣,也有接近兩百里。在這廣袤的草原上,要尋找契丹籌糧軍隊的集合點,並不是靠修士就能完成的。
“契丹的籌糧隊既然出現在這裡,而且是千人隊的規模,可想而知他們的集合點距離這裡不太遠。兩百里方圓之內,必然有他們的營寨。不塵,你現在就出發,去跟草原上的全真觀、無空釋門聯絡,發動他們的力量,務必探明對方的所在。記住,一定要隱蔽行蹤,不能讓契丹修士察覺,否則就會打草驚蛇。”
張長安鄭重跟不塵說道。
不塵點點頭,“指揮使放心,全真觀雖然在草原上還沒行走太久,但要是論及眼線的實力,絕對可供驅使,在下這就出發。”
不塵走後,張長安依然沒有完全放心,作爲一名領兵將領,可以藉助別的力量查探軍情,但主動權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裡。他召集了隊伍中的練氣修士,想要派遣他們出去,化妝易容之後去調查、跟蹤契丹籌糧大隊。
“沒有草原牧人做嚮導是不行的,一旦我們跟契丹修士遭遇,必須要有牧人出面說話。我們雖然也會說一些草原上的語言,但因爲進學的時間太短,現在都說得不太熟練,很容易露出馬腳。到時候自身性命不保事小,一旦引起契丹大軍的戒備,上官將軍帶領的主力大軍,就無法成功突襲。”
都頭徐九說出了自己的考慮,他也是長安修行學院的學生,而且之前就是軍中銳士,對兵事並不缺乏瞭解。
張長安沉吟片刻,“這個部族裡還有六個活人,現在就能夠跟隨我們行動的有四人,但是不塵都不能說服他們爲我們效力,你我如何向他們開口?”
這個問題拋出來,衆人都陷入了沉默。
徐九忽然道:“我聽活下來的幾個牧人說,你救下的那個少女,其實是部族酋長的孫女,如果你能說服她,再由她出面勸解那些牧人,或許這件事就不難。”
張長安怔了怔,沒想到格桑還是酋長的孫女。這兩日她傷心欲絕,兩人其實沒有過多交流,平日裡他就是吃飯的時候,會叫上對方,畢竟用了人家帳篷裡的鐵鍋。
但是睡覺的時候,他並沒有在人家的帳篷裡,畢竟這裡還有很多帳篷。
再見到格桑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張長安跟衆人商議事情用了很長時間。格桑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膝,對着璀璨而遙遠的天空,唱着他只能聽懂一半的歌謠,聲音很好聽,像是黃鸝一樣。
雖然張長安也沒見過黃鸝,但大家形容一個人聲音清脆好聽到時候都這麼說,他也就隨大流了,只不過這個清麗的嗓音,現在怎麼聽都怎麼傷感。
因爲格桑在流眼淚。
流着眼淚唱歌,聲音還不哽咽,這是張長安沒見過的。
大約草原上的女子,跟中原女子的確有些不同,格桑沒有像中原女子那樣,在流淚的時候表現出什麼需要安慰的姿態,她哪怕是一個人面對着黑夜,也有獨自安身立命的勇氣,不需要多情才子的撫慰。
張長安擾擾頭,大唐男人憐香惜玉的本性,讓他想要安慰對方,但是邊地男兒的粗放,又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
最後他就只能在對方身旁坐下來,靜靜地聽她唱歌、
雖然歌詞內容一知半解,但他覺得歌曲琴音這個東西,重要的從來就不是內容,而是營造的意境和氛圍。高山流水覓知音,好像就是這麼個道理。至少張長安此時就聽懂了,格桑這是在向她死去的父母親人,訴說着自己的相思和孤單。
也不知過了多久,格桑的歌聲止住了,大約是唱累了,流淚也流累了,就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休息。
張長安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苦於找不到合適的詞,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反倒是格桑率先說話:“你能幫我報仇嗎?”
這是很簡單的一句話。
很簡單的一個要求。
體現了格桑現在的心情與心境。
她說這話的時候,擡起頭看着張長安,目光灼灼,看不到絲毫軟弱怯懦,反而神色堅毅,水亮的眸子裡充滿希翼。
張長安自認爲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畢竟這跟他的使命是一致的,所以他鄭重道:“只要你願意幫我,我就能爲你報仇。”
格桑的回答很直接:“我要怎麼幫你?”
說完這話,她已經躍躍欲試。
張長安張了張嘴,再度無言。
一個族羣被滅只有兩天,一個失去親人只有兩天的女子,此時應該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的,但眼前的格桑卻讓張長安認識到,草原上牧人的生命力,遠比他想象中要強大。
張長安不知道的是,格桑早就被老酋長無數次告知,不能堅強的牧人,不可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冬。在中原那塊宜居之地生長的少女,不會知道草原上的生活是多麼艱難。
中原人老是嘲笑草原人是蠻子,其實他們說的沒錯,草原人的確野蠻得很。但如果他們不野蠻,他們根本就活不下去。
在這塊蠻荒地帶,他們習慣了與牛羊這些牲畜,和野狼那樣的猛獸爲伍,所以哪怕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也能在失去所有親人之後,很快振作起來,並且看清眼前的形勢,知道該請誰爲自己報仇。
張長安得到了他想要的幫助。
在格桑的勸說下,部族裡活下來的人,都同意了供大唐這支異族軍隊驅使。
格桑勸說他們的時候,張長安就在後面跟着,他發現格桑的言語並不如何有力,思想也不如何嚴密,論鼓動性實在是不值一提,他自信能夠說出讓人熱血沸騰百倍的話來。
但就是這樣簡單樸實的語言,從格桑嘴裡說出來,那些牧人就輕易的認同並且答應了,而且態度很堅定。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張長安意識到,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其實唐人再如何脣槍舌劍,對普通牧人都是不管用的,唯一有用的,是說話者的身份。
格桑是草原人,是他們的族人,所以她說出來的話,很容易就能獲得同伴的信任。
格桑幫助張長安解決了大麻煩,唯一的要求,是殺光那些侵犯部族的人,附加的要求,是要跟張長安一起上戰場。
“戰場兇險,不是你們女子可以涉足的地方,如果你不是修士的話。”
張長安很嚴肅地對格桑說道,“你可以當我們的嚮導,但如果戰鬥開始了,你就只能遠遠避開。”
格桑雙眼淚汪汪,卻咬着嘴脣回答道:“我不會妨礙你們戰鬥的,我就在戰場邊緣,你們不用管我。我只希望你們不要攆我走,這樣我就能親手爲族人報仇!”
這樣的要求,張長安沒法子拒絕。
在他眼裡,草原女子也就是鄉野丫頭,他雖然不歧視對方,但也升不起重視的心思。既然格桑一定要自己擰刀子砍人,在不成爲大軍負擔的情況下,讓她砍殺幾個傷兵泄憤也沒甚麼不可。
有了格桑和她的族人的幫助,張長安的斥候隊就散了出去。
他麾下五百多人的隊伍裡,有數十個長安修行學院出來的學生,他們中修爲最低的,也是在進入學院之前,就有望進入煉氣期的,在學院進學大半年,大多數都突破了煉氣期。
現在,他們到了用自身修爲報國的時候。
張長安親自領着格桑——或者說,被格桑領着,潛入了荒野。
普通將士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行動,在張長安這個五人小分隊中,格桑是唯一一個不是練氣修士的存在。
他們遁入茫茫草原,依靠格桑對環境的熟悉,再配合張長安對敵軍行動的判斷,加上不塵給予的簡易地圖,很容易就跟上了一支籌糧的契丹騎兵。
這支騎兵有七百多人。
這說明他們之前已經禍害足夠多的牧人,這才能分出近三百人去押送牛羊,現在這支騎隊正踏平了一個兩百多人的部族,在付出了極小的代價後,蠻橫的牽走了他們的牛羊。
約莫是時間到了,這支騎隊沒有繼續籌糧,而是由整支隊伍,押送着牛羊開始往回走。張長安知道此地的方位,他們往回走肯定是往西南方向,這樣才能靠近嬀州。所以,他很容易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行動意圖。
同樣趴在草坡上的格桑,現在滿面通紅,咬牙切齒,只看她如狼一般的目光,張長安就知道,她肯定想起了自己部族被滅的場景。眼見對方已經開始回程,張長安拉着格桑離開草坡。
相處得時間越久,張長安就越覺得格桑跟一般女子不同。準確的說,是跟中原女子不同。她明明只有十三歲,卻意外的懂事與成熟,無論一路上看到什麼,是如何的憤恨,只要張長安下令,她就絕對不會遲疑或者衝動,絕對配合張長安的行動。
就像現在。
她明明已經五官都扭曲了,但張長安說走,她就悄無聲息的跟着走了。
這樣的格桑讓張長安心生憐憫,對方實在是太可憐了。
他本身就不是什麼不諳世事的紈絝子弟,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普通百姓,當然知道一個人越早成熟,就意味着她在不該經受苦痛的年紀,經受了太多的苦痛。
格桑明顯就是這樣的姑娘。
哪怕她是部族酋長的孫女。
張長安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一個百餘人部落的酋長,在草原上實在是沒什麼權力可言,跟中原相比,草原要無序得多,拳頭大才是硬道理的現實也赤裸得多,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少女,又如何能夠嬌氣得起來?
格桑總是讓張長安眼前一亮,但他並沒有過多的精力去注意對方,自身的使命和所處的境遇,讓他必須時時刻刻繃緊神經。
隱蔽的跟着這支押送牛羊的隊伍,張長安等人一路朝着龍門縣的方向前行,隨着日月更替,路上遇見的契丹騎隊持續增多。這樣的時候,張長安就不得不佩服格桑。
這個少女總是能夠根據山川地勢,提前告訴張長安,要避過哪些路線,哪樣的地方萬萬不能踏足,哪樣的地方適合大軍行動。因爲格桑的存在,張長安等人一路上就沒有被契丹遊騎碰到過。
張長安驚異的發現,格桑實在是聰明得厲害。
這一路上,爲了自身行動的周全,他給格桑灌輸了很多軍事常識,包括斥候行軍需要考慮的天時、地利等要義,而格桑每每都能現學現用,要不是這樣,他們早就被契丹的遊騎和修士發現了。
實話說,張長安並不認爲格桑很聰明,他跟對方也說一些國家大事、詩詞歌賦、戰爭面目時,對方就像是聽天書一樣,過耳即忘,唯獨跟這片草原有關的東西,她總能舉一反三,就像是本能。
依靠着格桑,張長安最終發現了,籌糧的契丹軍隊集合的地點。
那是一處河谷,有大片契丹軍隊的帳篷,更有海洋一般的牛羊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