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衣衙門

門外的街巷黝黑一片,只有清幽月光稍許照亮灰色院牆、黃泥地面。這幾日沒有雨雪降下,街巷裡很乾燥,夜風一起,泥塵輕揚,更顯出深夜的寂靜。

楚錚左右觀望。

左鄰右坊的屋子裡,有昏黃燈火從窗戶裡亮起、透出,有桌凳被碰倒的異響傳來,旋即便夾雜起婦人驚慌的呼聲,漢子焦躁的罵聲,老人低沉的喝聲,嬰孩不安的哭聲......

說漢話的聲音都被刻意壓低,充斥着緊張、戒備之意;說吐蕃話的聲音就高亢許多,且行動也要乾脆、利落,隨着房門被打開,一個個彪悍壯士的身影,很快就擰着刀子衝出來。

他們或是擡頭眺望南城牆方向,有的還躍上屋頂,或是警備的左顧右盼,提防有人作亂。

漢人們的動作輕微而壓抑,很少有人衝出房門,多是打開窗戶向外探頭,以便迅速判斷事態後,就立馬上將窗戶關上,免得被吐蕃賊人趁機進屋。

楚錚對門住着腳步鐵板,這個高壯漢子,大冬天精赤上身,從門裡探出半個身,賊眉鼠目的到處看,兩隻腿都在門內,隨時準備烏龜一樣縮頭回去。

跟楚錚四目相對的時候,約莫是注意到他肩上的包裹,鐵板咧嘴笑了一下,顯然,對他老是跟老道人嚷嚷要出走的事,很是清楚。

不等楚錚說什麼,一個個身形矯健的吐蕃漢子,已經躍上坊中重要位置屋舍的屋頂,緊接着,三五個披着皮甲的吐蕃戰士,跟在一名鬍子拉碴的吐蕃人身後,從街頭大步走出來。

“你們這些軟弱又不聽話的漢人,都給我聽好,全部回屋,不準踏出房門一步,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膽敢趁機生亂者,殺你全家!”鬍子拉碴的吐蕃戰士,揮舞着手中的斧頭邊走邊呼喝。

鐵板嗖的一下,身子就在門前消失,同時砰的一聲,房門被緊緊關閉。

衛大娘子的窗戶前,飄下一片絲帕,她驚慌的哎喲聲,有一半被窗戶戛然關在了屋子裡。

“一羣烏合之衆,果然都是軟蛋!”楚錚失望的低聲咒罵,動作麻利的退回院子,卻沒有關上院門。

他也是看到吐蕃戰士才意識到,他出來的時候沒拿長刀。吐蕃人不容許普通漢人百姓攜帶利刃,楚錚原計劃出城,自然沒想過帶武器。

但是現在不同了。

既然王師已到,壯士手中豈能無刀?

楚錚衝進自己的屋子,一把將包裹取下隨手丟掉,在牀榻前矮身伸手,從牀板下抽出一柄帶鞘鋼刀。想都不想,噌的一聲將刀鞘抽掉,露出寒光閃閃的刀身,隨手將刀鞘扔到牀上,轉身奔出屋子,兩步來到老道人門前。

老道人是高手,很高的高手,楚錚很清楚這一點,因爲他自己也是。

王師已經開始攻城,戰鬥的聲音愈發激烈,站在院子裡,都能聽到附近街坊的喧鬧,甲士在街上跑動,各種吐蕃鳥語此起彼伏。

金城縣已經進入戰鬥狀態,迎接王師迫在眉睫,一出房門衝上大街,註定就是步步喋血,楚錚怎麼能單打獨鬥?當然要叫上自己的師父。

“師父!”楚錚喊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忽然一怔。

直到現在,師父都沒出門,這太反常了,他應該比自己先聽到動靜纔對。

一把推開門,楚錚跨進門檻,首先向牀榻看去,藉着窗戶灑進的月光,他發現牀榻上空空如也,只有凌亂的被褥。再左右搜尋兩眼,哪有師父的身影?

他做甚麼去了?

跑了?

躲起來了?

當然不是去了茅房!

不管怎麼樣,在楚錚最需要師父的時候,老道人不見了!

“賊他娘!”楚錚怒極,脫口大罵,“沒一個靠得住的!”

沒了師父幫襯,現在怎麼辦?一個人面對一座城,一個人面對無數吐蕃戰士,一個人面對高深莫測的月神教修士,他能怎麼辦?

楚錚摔門而出,正要尋個對策,院外街道上,忽然響起吐蕃人炸雷般的喝聲,說出來的漢話依然那麼彆扭、生硬,卻充滿居高臨下、不容置疑之意:“所有人!所有人漢人,出屋,立刻,馬上!”

戰爭兀一發生,轉眼就變得極爲激烈,吐蕃人旋即意識到,只有將漢人集中看押,才最節省人力,才能更好避免他們暗中生事。說不得,殺上兩個人,就能震住一片。

楚錚三步並作兩步,跨過院子,腳在院牆前的湯餅架子上一蹬,借勢攀上院牆,伏低身體向街面上看去。

這一看,他頓時目眥欲裂!

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擰着刀子的吐蕃人,一個個踢開房門,衝進漢人的屋子。

伴隨着激烈的碰撞摔打聲,衣衫不整的婦人被揪住頭髮拽出,鼻青臉腫的男人被拖着腳提出,小孩子被扔出,丟在冷硬的地面上哇哇大哭,老人被像豬羊驅趕,兩腳就給踢得跪下!

忽然間,一座小院裡,飛出一團黑影。楚錚定眼一看,那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被這樣丟出來,砸在地面或者牆壁上,嬰兒不死也會沒掉大半條命!

楚錚哪有思考時間,左手在院牆上一撐,身體借勢陡然躍出,快如利箭,搶在嬰兒墜地之前,一把將其抱在懷裡,腳下轉了半圈身子也蹲下,卸去了所有力道。

他跟嬰兒相隔並不近,有三五十步的距離。在火把那不甚強烈的光亮中,這麼遠他能看清飛出院子的是嬰兒,並且及時接住對方,表明他的修爲至少到了練氣三層!

襁褓中的嬰兒竟然沒有啼哭,瞪大眼睛無辜茫然的看着楚錚,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隻肉嘟嘟的小短手,還向楚錚伸出來,好似是在要他抱。

楚錚沒有把他抱出來,而是連着襁褓穩穩放在地上。

他聽到了周圍吐蕃人,遠近不一的喝罵聲、命令聲、腳步聲,哪怕他沒有擡頭,也知道那些吐蕃正舉着刀子向他衝來。

他被包圍了,深陷重圍。

就算他能砍殺一個吐蕃人、十個吐蕃人,也會被第一百個吐蕃人砍掉腦袋。

他的腦袋,會掉在這冰冷的大街上,在血泊中成爲震懾其他漢人的砝碼,讓那些膽小如鼠的漢人,全都只能抱着腦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那是他的歸宿。

在出門之前,楚錚腦海裡,曾閃過不下十種行動方案。而從他躍出院牆那一刻開始,他就只能選擇最差的那一種。這個行動方案的名稱,或許應該叫作找死。

握緊刀柄纏着布條的長刀,楚錚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

他最後看了那個襁褓一眼。

那個嬰兒的父母,還沒有衝過來。他們是那樣懦弱。如此懦弱的父母,養大的孩子,也會和他們一樣懦弱。如果王師這回敗了,那個嬰兒長大後,會成爲吐蕃治下的一個順民。

楚錚扯扯嘴角,無聲的笑了一下。

他沒有後悔。

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回如此選擇。

他不會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殺,尤其是一個小孩、嬰兒。

無論他們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現在,就讓他們看看,自己的腰桿有多直,自己的熱血有多熱,自己的長刀有多快,自己的骨頭有多硬!

殺!

殺!

多殺一個吐蕃人,這些人就會多記住一天,漢人,面對敵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吐蕃人舉刀衝來了!

楚錚躬身,擡頭,腳下用力,猛然往後一蹬,長刀斜提,虎豹一樣衝出!

最近的那個吐蕃人,手提戰斧,高呼喝斥的吐蕃人,他的方位,憑氣息,楚錚就已將他鎖定!

手中長刀橫斬而出的時候,他會正好奔到對方身前,長刀鋒利冰冷的刀刃,會掠過對方的脖子,斬飛對方的腦袋!

轟的一聲嗡鳴,在楚錚腦袋中猛地炸開。

他頓在那裡,雙目圓睜,渾身僵住。

身體再不能往前,雙腳再不能邁動,長刀再不能斬出。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絲毫動彈不得。

就如身體中的生機,在剎那間全部消失。

他不是真的快死了。

事實上,他活得很好,只是太過於震驚。

他看到了什麼?

那是他無法置信的一幕。

他發誓,再給他十顆腦袋,也想不到眼前的場景會變成這樣!

在他剛動的時候,一個上身精赤的漢子,已經從他身側奔過,快逾奔馬。

漢子手中有刀。

橫刀。

橫刀掠過楚錚鎖定的對手的脖子。

這名正舉着戰斧,向楚錚殺來的吐蕃人,頭顱高高飛起,脖頸處鮮血泉涌,噴出有三尺高!而他的身體,前奔兩步後,在楚錚腳前轟然倒下,溫熱的鮮血噴了他一身。

漢子腳步沒停。

他的身法迅捷、凌厲、有效,在後續舉着刀子的吐蕃人中,奔出一道閃電的形狀。

身法不會發光,但閃電的形狀確實出現了。

所以,那是橫刀刀光掠過的軌跡!

閃電光芒消失的時候,一顆顆人頭沖天而起。一具具前奔的吐蕃人屍體,三兩步後轟然撲倒在地,大股的鮮血,從露出血肉骨頭的脖頸處涌出。

楚錚如何能不渾身僵硬?

那個精赤上身的漢子,在眨眼間解決這些吐蕃戰士後,終於停住腳步。然後他回頭,向楚錚咧咧嘴,笑了笑。

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當然熟悉,楚錚剛剛纔見過!

這漢子,就是鐵板!

......

性情溫和到有些懦弱的鐵板,竟然有這般殺人如割草的本事?

看到鐵板的笑容,楚錚怎麼都無法接受,這樣的高手,會是那個每天在自家攤子吃一碗湯餅,明明喂不飽他那個強大的胃,卻沒有錢要第二碗,只能讓楚錚白送一碗熱湯騙肚子的腳伕!

如此強者,會沒錢吃飯?

會去做一個腳伕?

他腦子裡裝的果然是鐵板麼?

楚錚沒時間,去多欣賞鐵板憨厚的笑臉,更無暇去驗證鐵板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物什。

......

在鐵板回頭對他笑的時候,火把的昏黃燈光裡,楚錚分明看到,鐵板背後兩側的民居中,躍出一道道猶如飛燕的身影。

他們手提橫刀,衝向那些不可一世的吐蕃人;他們動作凌厲,手下刀光閃過,吐蕃人的頭顱一顆顆飛起。

月光下,一具具脖頸噴血的屍體,徐徐倒下。

此起彼伏的吐蕃人慘叫聲中,一個接一個人影,從楚錚身旁快速奔過,奔向前。

他們斜提帶血橫刀,在大街、小巷、院牆、屋頂上飛躍不定,悍然殺向不同方位的吐蕃戰士!

看着眼前的場景,楚錚呆呆的不知所措。

精明市儈的衛大娘子,手中沒有揮舞的絲帕,只有寒芒閃爍的橫刀。她破窗而出,人在半空,就攔腰斬斷了兩名高高躍起的吐蕃戰士,五臟六腑的灑落,在月光下竟然格外清晰。

賣菜的鄭婆婆,敏捷得如同一隻狸貓,躍進一個個小院,又從一個個小院躍出。在她經過的院子裡,吐蕃人無不倒在血泊中。

瘸腿的陳瞎子,眼睛不瞎了,腿也不瘸了,他正在吐蕃人羣中左砍又殺,悍勇如虎。

那些在福寧坊生活的,平日裡或懦弱,或卑微,或刻薄的普通人,被楚錚罵作軟蛋的老鼠,現在都成了最殘酷的殺手!

讓吐蕃人哀嚎、顫慄、求饒的強大殺手!

楚錚很想給自己一巴掌,讓自己快些從夢中醒來。

不僅他是這番模樣,沒有出擊的漢人居民,也都是嗔目結舌、目瞪口呆,如見神仙降世,忘了動彈,忘了出聲。

戰鬥很快結束。

福寧坊,近兩百名吐蕃戰士,被不到二十個突然變了面孔的刀客,盡數斬於刀下。

激烈暴躁的戰場,忽然安靜如野。

唯夜空皎月高潔,剩滿地清輝如雪。

十幾名殺手,手提滴血橫刀,站在街面、屋頂,站在吐蕃人的屍體中,站在血跡斑斑的福寧坊,猶如一尊尊煞神。

在楚錚心裡,他們不是煞神,是英雄!

殺完福寧坊的吐蕃人,這些殺手沒有立即走遠,而是有片刻的停留。

在這個片刻中,楚錚訝異不解的看到,兩名刀客從街上奔過。一人手中飛出一片片流雲,一人手中飛出一張張圓盤。

流雲不是雲,而是一件件青衣。

圓盤不是圓盤,而是一件件斗笠。

十幾名刀客,依次接過青衣、斗笠。在最後,動作整齊劃一的披衣、帶帽。

這充滿儀式感,充滿力量感,充滿神秘氣息,充滿飄逸氣質的一幕,讓福寧坊的漢人們全都熱血衝頭。

一個個漢子,無論瘦弱,還是強壯,無論是膽小,還是豪烈,此刻不是抄起菜刀,就是提起扁擔,不是掄起錘子,就是找出木棍,嘶吼着,咆哮着,怒喝着,爭先恐後從屋子衝了出來。

他們看出來了,這些刀客,在準備殺向下一個坊區!

今晚,金城縣有大戰。

每個漢人都該參與的大戰!

殺盡吐蕃狗,迎接王師的大戰!

揚眉吐氣,洗盡屈辱的大戰!

他們每個人,等待半生,望之如甘霖的大戰!

滿面通紅的楚錚,第一個衝了出去。他一邊奔跑,一邊朝鐵板,朝衛大娘子,朝鄭婆婆,朝陳瞎子大喊:“你們是誰?”

衆人正了正斗笠,相繼從屋頂躍下。

“大唐,安王麾下,青衣衙門!”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死第十五章 山上的道觀和師父第二十二章 決戰在即第四十二章 制勝(3)第二十五章 醉酒的漢子 清醒的聖姬第十四章 先鋒戰冤句(下)第一百三十章 敵至第六十七章 各有所求(第二更)第一百一十六章 小村四十年第五十九章 危機與勝利(8)第七十一章 見招拆招第五十章 戰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己做主第四十五章 這很合理吧第三十章 絕望 希望第二十七章 掏心換心第一百零六章 走得太快走得太遠第四十九章 站立的位置第七十七章 命中註定的對手第一百三十六章 紅袖,我做到了第四十五章 就是拼不過啊(三更)第五十四章 還是要來(第三更)第八十六章 殺機第一百一十八章 陰陽(三更)第九十六章 平壤之戰(1)第二十六章 殺神第七十三章 帝道第三境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死第八十九章 特別對待第二十二章 用人之際(第五更)第九十九章 意外第八十五章 先走一步第六十五章 識時務 舊相逢第七十三章 夢醒時分(第三更)第一百二十四章 朕來殺人第五十七章 兄弟相見第四章 應對第八十五章 王來了(2)第八章 夠仁慈了第八十四章 王來了(1)第九十七章 身份第七十九章 想去看大海第九十二章 勝負已分(下)第九十六章 同歸於盡第三章 浮沉不知命 北面見安王(下)第四十四章 要爭(第三更)第八十六章 攔截第五章 安王好風流第八十章 他們的面目第十四章 我沒騙你第一百二十五章 青雲蜃樓 火海天書第四十五章 南宮第一的困境第十五章 交換第六十一章 天師傳承第九十四章 高手(4)第一百三十七章 解除封印 指殺仙人第十章 得定州第四十八章 嬀州會戰(4)第九十七章 平壤之戰(2)第一百三十五章 參見陛下第一百四十七章 指日可定第三十章 連臉皮都不要了(第二更)第六十八章 蜀軍之敗(中)第十四章 北上第十八章 下馬威第三十六章 戰鬥第一百一十八章 陰陽(三更)第八十二章 宴席(2)第六十六章 四境平(2)第一章 浮沉不知命 北面見安王(上)第八十章 順之者昌第一百三十八章 宣告勝利第九十三章 決戰(3)(三更)第一百三十九章 得天機第四章 安穩的與不安穩的第七十三章 上任(4)第六十九章 四境平(5)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域局勢第五十八章 入城(第三更)第一百零七章 斬不斷才行第九十四章 站在絕景上的人第九十六章 大爭之下的處境與選擇第三十七章 一個跑 一個追第二十六章 老闆娘第一百一十六章 讓他們記起來第八十四章 王來了(1)第二十八章 你一點用處都沒有(第三更)第一百一十三章 合擊第一百零七章 斬不斷才行第一百三十六章 紅袖,我做到了第三十三章 搏殺第七十八章 推進第二十章 對決第二十六章 下半身與下半句第三十四章 良心與真心第一百四十七章 指日可定第七十三章 勝負第五十章 突然開竅第一百一十五章 別說大話了第九十章 必須決出的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