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街巷黝黑一片,只有清幽月光稍許照亮灰色院牆、黃泥地面。這幾日沒有雨雪降下,街巷裡很乾燥,夜風一起,泥塵輕揚,更顯出深夜的寂靜。
楚錚左右觀望。
左鄰右坊的屋子裡,有昏黃燈火從窗戶裡亮起、透出,有桌凳被碰倒的異響傳來,旋即便夾雜起婦人驚慌的呼聲,漢子焦躁的罵聲,老人低沉的喝聲,嬰孩不安的哭聲......
說漢話的聲音都被刻意壓低,充斥着緊張、戒備之意;說吐蕃話的聲音就高亢許多,且行動也要乾脆、利落,隨着房門被打開,一個個彪悍壯士的身影,很快就擰着刀子衝出來。
他們或是擡頭眺望南城牆方向,有的還躍上屋頂,或是警備的左顧右盼,提防有人作亂。
漢人們的動作輕微而壓抑,很少有人衝出房門,多是打開窗戶向外探頭,以便迅速判斷事態後,就立馬上將窗戶關上,免得被吐蕃賊人趁機進屋。
楚錚對門住着腳步鐵板,這個高壯漢子,大冬天精赤上身,從門裡探出半個身,賊眉鼠目的到處看,兩隻腿都在門內,隨時準備烏龜一樣縮頭回去。
跟楚錚四目相對的時候,約莫是注意到他肩上的包裹,鐵板咧嘴笑了一下,顯然,對他老是跟老道人嚷嚷要出走的事,很是清楚。
不等楚錚說什麼,一個個身形矯健的吐蕃漢子,已經躍上坊中重要位置屋舍的屋頂,緊接着,三五個披着皮甲的吐蕃戰士,跟在一名鬍子拉碴的吐蕃人身後,從街頭大步走出來。
“你們這些軟弱又不聽話的漢人,都給我聽好,全部回屋,不準踏出房門一步,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膽敢趁機生亂者,殺你全家!”鬍子拉碴的吐蕃戰士,揮舞着手中的斧頭邊走邊呼喝。
鐵板嗖的一下,身子就在門前消失,同時砰的一聲,房門被緊緊關閉。
衛大娘子的窗戶前,飄下一片絲帕,她驚慌的哎喲聲,有一半被窗戶戛然關在了屋子裡。
“一羣烏合之衆,果然都是軟蛋!”楚錚失望的低聲咒罵,動作麻利的退回院子,卻沒有關上院門。
他也是看到吐蕃戰士才意識到,他出來的時候沒拿長刀。吐蕃人不容許普通漢人百姓攜帶利刃,楚錚原計劃出城,自然沒想過帶武器。
但是現在不同了。
既然王師已到,壯士手中豈能無刀?
楚錚衝進自己的屋子,一把將包裹取下隨手丟掉,在牀榻前矮身伸手,從牀板下抽出一柄帶鞘鋼刀。想都不想,噌的一聲將刀鞘抽掉,露出寒光閃閃的刀身,隨手將刀鞘扔到牀上,轉身奔出屋子,兩步來到老道人門前。
老道人是高手,很高的高手,楚錚很清楚這一點,因爲他自己也是。
王師已經開始攻城,戰鬥的聲音愈發激烈,站在院子裡,都能聽到附近街坊的喧鬧,甲士在街上跑動,各種吐蕃鳥語此起彼伏。
金城縣已經進入戰鬥狀態,迎接王師迫在眉睫,一出房門衝上大街,註定就是步步喋血,楚錚怎麼能單打獨鬥?當然要叫上自己的師父。
“師父!”楚錚喊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忽然一怔。
直到現在,師父都沒出門,這太反常了,他應該比自己先聽到動靜纔對。
一把推開門,楚錚跨進門檻,首先向牀榻看去,藉着窗戶灑進的月光,他發現牀榻上空空如也,只有凌亂的被褥。再左右搜尋兩眼,哪有師父的身影?
他做甚麼去了?
跑了?
躲起來了?
當然不是去了茅房!
不管怎麼樣,在楚錚最需要師父的時候,老道人不見了!
“賊他娘!”楚錚怒極,脫口大罵,“沒一個靠得住的!”
沒了師父幫襯,現在怎麼辦?一個人面對一座城,一個人面對無數吐蕃戰士,一個人面對高深莫測的月神教修士,他能怎麼辦?
楚錚摔門而出,正要尋個對策,院外街道上,忽然響起吐蕃人炸雷般的喝聲,說出來的漢話依然那麼彆扭、生硬,卻充滿居高臨下、不容置疑之意:“所有人!所有人漢人,出屋,立刻,馬上!”
戰爭兀一發生,轉眼就變得極爲激烈,吐蕃人旋即意識到,只有將漢人集中看押,才最節省人力,才能更好避免他們暗中生事。說不得,殺上兩個人,就能震住一片。
楚錚三步並作兩步,跨過院子,腳在院牆前的湯餅架子上一蹬,借勢攀上院牆,伏低身體向街面上看去。
這一看,他頓時目眥欲裂!
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擰着刀子的吐蕃人,一個個踢開房門,衝進漢人的屋子。
伴隨着激烈的碰撞摔打聲,衣衫不整的婦人被揪住頭髮拽出,鼻青臉腫的男人被拖着腳提出,小孩子被扔出,丟在冷硬的地面上哇哇大哭,老人被像豬羊驅趕,兩腳就給踢得跪下!
忽然間,一座小院裡,飛出一團黑影。楚錚定眼一看,那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被這樣丟出來,砸在地面或者牆壁上,嬰兒不死也會沒掉大半條命!
楚錚哪有思考時間,左手在院牆上一撐,身體借勢陡然躍出,快如利箭,搶在嬰兒墜地之前,一把將其抱在懷裡,腳下轉了半圈身子也蹲下,卸去了所有力道。
他跟嬰兒相隔並不近,有三五十步的距離。在火把那不甚強烈的光亮中,這麼遠他能看清飛出院子的是嬰兒,並且及時接住對方,表明他的修爲至少到了練氣三層!
襁褓中的嬰兒竟然沒有啼哭,瞪大眼睛無辜茫然的看着楚錚,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隻肉嘟嘟的小短手,還向楚錚伸出來,好似是在要他抱。
楚錚沒有把他抱出來,而是連着襁褓穩穩放在地上。
他聽到了周圍吐蕃人,遠近不一的喝罵聲、命令聲、腳步聲,哪怕他沒有擡頭,也知道那些吐蕃正舉着刀子向他衝來。
他被包圍了,深陷重圍。
就算他能砍殺一個吐蕃人、十個吐蕃人,也會被第一百個吐蕃人砍掉腦袋。
他的腦袋,會掉在這冰冷的大街上,在血泊中成爲震懾其他漢人的砝碼,讓那些膽小如鼠的漢人,全都只能抱着腦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那是他的歸宿。
在出門之前,楚錚腦海裡,曾閃過不下十種行動方案。而從他躍出院牆那一刻開始,他就只能選擇最差的那一種。這個行動方案的名稱,或許應該叫作找死。
握緊刀柄纏着布條的長刀,楚錚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
他最後看了那個襁褓一眼。
那個嬰兒的父母,還沒有衝過來。他們是那樣懦弱。如此懦弱的父母,養大的孩子,也會和他們一樣懦弱。如果王師這回敗了,那個嬰兒長大後,會成爲吐蕃治下的一個順民。
楚錚扯扯嘴角,無聲的笑了一下。
他沒有後悔。
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回如此選擇。
他不會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殺,尤其是一個小孩、嬰兒。
無論他們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現在,就讓他們看看,自己的腰桿有多直,自己的熱血有多熱,自己的長刀有多快,自己的骨頭有多硬!
殺!
殺!
多殺一個吐蕃人,這些人就會多記住一天,漢人,面對敵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吐蕃人舉刀衝來了!
楚錚躬身,擡頭,腳下用力,猛然往後一蹬,長刀斜提,虎豹一樣衝出!
最近的那個吐蕃人,手提戰斧,高呼喝斥的吐蕃人,他的方位,憑氣息,楚錚就已將他鎖定!
手中長刀橫斬而出的時候,他會正好奔到對方身前,長刀鋒利冰冷的刀刃,會掠過對方的脖子,斬飛對方的腦袋!
轟的一聲嗡鳴,在楚錚腦袋中猛地炸開。
他頓在那裡,雙目圓睜,渾身僵住。
身體再不能往前,雙腳再不能邁動,長刀再不能斬出。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絲毫動彈不得。
就如身體中的生機,在剎那間全部消失。
他不是真的快死了。
事實上,他活得很好,只是太過於震驚。
他看到了什麼?
那是他無法置信的一幕。
他發誓,再給他十顆腦袋,也想不到眼前的場景會變成這樣!
在他剛動的時候,一個上身精赤的漢子,已經從他身側奔過,快逾奔馬。
漢子手中有刀。
橫刀。
橫刀掠過楚錚鎖定的對手的脖子。
這名正舉着戰斧,向楚錚殺來的吐蕃人,頭顱高高飛起,脖頸處鮮血泉涌,噴出有三尺高!而他的身體,前奔兩步後,在楚錚腳前轟然倒下,溫熱的鮮血噴了他一身。
漢子腳步沒停。
他的身法迅捷、凌厲、有效,在後續舉着刀子的吐蕃人中,奔出一道閃電的形狀。
身法不會發光,但閃電的形狀確實出現了。
所以,那是橫刀刀光掠過的軌跡!
閃電光芒消失的時候,一顆顆人頭沖天而起。一具具前奔的吐蕃人屍體,三兩步後轟然撲倒在地,大股的鮮血,從露出血肉骨頭的脖頸處涌出。
楚錚如何能不渾身僵硬?
那個精赤上身的漢子,在眨眼間解決這些吐蕃戰士後,終於停住腳步。然後他回頭,向楚錚咧咧嘴,笑了笑。
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當然熟悉,楚錚剛剛纔見過!
這漢子,就是鐵板!
......
性情溫和到有些懦弱的鐵板,竟然有這般殺人如割草的本事?
看到鐵板的笑容,楚錚怎麼都無法接受,這樣的高手,會是那個每天在自家攤子吃一碗湯餅,明明喂不飽他那個強大的胃,卻沒有錢要第二碗,只能讓楚錚白送一碗熱湯騙肚子的腳伕!
如此強者,會沒錢吃飯?
會去做一個腳伕?
他腦子裡裝的果然是鐵板麼?
楚錚沒時間,去多欣賞鐵板憨厚的笑臉,更無暇去驗證鐵板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物什。
......
在鐵板回頭對他笑的時候,火把的昏黃燈光裡,楚錚分明看到,鐵板背後兩側的民居中,躍出一道道猶如飛燕的身影。
他們手提橫刀,衝向那些不可一世的吐蕃人;他們動作凌厲,手下刀光閃過,吐蕃人的頭顱一顆顆飛起。
月光下,一具具脖頸噴血的屍體,徐徐倒下。
此起彼伏的吐蕃人慘叫聲中,一個接一個人影,從楚錚身旁快速奔過,奔向前。
他們斜提帶血橫刀,在大街、小巷、院牆、屋頂上飛躍不定,悍然殺向不同方位的吐蕃戰士!
看着眼前的場景,楚錚呆呆的不知所措。
精明市儈的衛大娘子,手中沒有揮舞的絲帕,只有寒芒閃爍的橫刀。她破窗而出,人在半空,就攔腰斬斷了兩名高高躍起的吐蕃戰士,五臟六腑的灑落,在月光下竟然格外清晰。
賣菜的鄭婆婆,敏捷得如同一隻狸貓,躍進一個個小院,又從一個個小院躍出。在她經過的院子裡,吐蕃人無不倒在血泊中。
瘸腿的陳瞎子,眼睛不瞎了,腿也不瘸了,他正在吐蕃人羣中左砍又殺,悍勇如虎。
那些在福寧坊生活的,平日裡或懦弱,或卑微,或刻薄的普通人,被楚錚罵作軟蛋的老鼠,現在都成了最殘酷的殺手!
讓吐蕃人哀嚎、顫慄、求饒的強大殺手!
楚錚很想給自己一巴掌,讓自己快些從夢中醒來。
不僅他是這番模樣,沒有出擊的漢人居民,也都是嗔目結舌、目瞪口呆,如見神仙降世,忘了動彈,忘了出聲。
戰鬥很快結束。
福寧坊,近兩百名吐蕃戰士,被不到二十個突然變了面孔的刀客,盡數斬於刀下。
激烈暴躁的戰場,忽然安靜如野。
唯夜空皎月高潔,剩滿地清輝如雪。
十幾名殺手,手提滴血橫刀,站在街面、屋頂,站在吐蕃人的屍體中,站在血跡斑斑的福寧坊,猶如一尊尊煞神。
在楚錚心裡,他們不是煞神,是英雄!
殺完福寧坊的吐蕃人,這些殺手沒有立即走遠,而是有片刻的停留。
在這個片刻中,楚錚訝異不解的看到,兩名刀客從街上奔過。一人手中飛出一片片流雲,一人手中飛出一張張圓盤。
流雲不是雲,而是一件件青衣。
圓盤不是圓盤,而是一件件斗笠。
十幾名刀客,依次接過青衣、斗笠。在最後,動作整齊劃一的披衣、帶帽。
這充滿儀式感,充滿力量感,充滿神秘氣息,充滿飄逸氣質的一幕,讓福寧坊的漢人們全都熱血衝頭。
一個個漢子,無論瘦弱,還是強壯,無論是膽小,還是豪烈,此刻不是抄起菜刀,就是提起扁擔,不是掄起錘子,就是找出木棍,嘶吼着,咆哮着,怒喝着,爭先恐後從屋子衝了出來。
他們看出來了,這些刀客,在準備殺向下一個坊區!
今晚,金城縣有大戰。
每個漢人都該參與的大戰!
殺盡吐蕃狗,迎接王師的大戰!
揚眉吐氣,洗盡屈辱的大戰!
他們每個人,等待半生,望之如甘霖的大戰!
滿面通紅的楚錚,第一個衝了出去。他一邊奔跑,一邊朝鐵板,朝衛大娘子,朝鄭婆婆,朝陳瞎子大喊:“你們是誰?”
衆人正了正斗笠,相繼從屋頂躍下。
“大唐,安王麾下,青衣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