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遜給自己的父親喂下一顆丹藥,就一直跪坐在牀榻邊照看。
直到子時,張鍾黎都沒有醒來。
張遜在確認過對方呼吸平穩、氣息如常後,準備起身離開。
想了想,他還是面朝張鍾黎跪了下來,低聲但堅決道:“父親,金城縣中的其他漢人大族的家主,今日來找過兒子了。他們都知道了您和叔伯們的打算,我們認真商討過,認爲此時不宜在月神教的眼皮子底下鬧事。張家和劉、周、錢三家,決定約束族中子弟,三個月內,無家主令不能擅出,更不能動武!”
說到這,張遜向依舊沒有睜眼的張鍾黎,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退出房間。
張遜離開後,躺在牀榻上的老人氣得渾身顫抖,本就佝僂瘦弱的殘軀,因爲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沒了人形。
回到自己的書房,張遜坐下來處理族中事務。
張義潮風波後,張家損失慘重,沒落已成定局,張鍾黎重傷垂危,不能理事,張遜在彼時接任家主之位,可以說是奉命於危難之間。
在家中男丁所剩無幾、成年男子被屠殺殆盡的情況下,他帶着僅有的一點人力,和一衆知書達理的婦人,硬是在荊棘叢中闖出了一條血路,讓大廈將傾的張家重新站穩,其中的艱辛困苦不足爲外人道。
如今眼看着張家有了點復興之勢,年輕一輩的子弟也漸漸成長起來,有了擔負家族責任的能力,張遜絕對不允許這個時候,張家再度陷入泥潭中,一步走向毀滅。
這也是劉、周、錢三家家主共同的意思。
其實不僅是金城縣的這些漢人家族,放眼放去,整個河西,哪個地方稍有勢力的漢人家族,不是類似經歷、相同想法?就算不是十成十,也有八九成。
對張義潮和歸義軍,張遜並無怨言,甚至很欽佩張義潮的爲人,很敬仰張義潮的功業。當年張鍾黎舉族響應張義潮的時候,張遜可是提刀衝在最前面的。那時候他還年輕,有滿腔熱血,有忠君報國之志,不輸給任何一個仁人志士。
他只是不信任大唐朝廷。
張義潮那樣的英雄人物,剛剛在名義上收服了河西大半壁江山,歸義軍剛剛讓四夷畏服,朝廷就擔心張義潮割據自立,一紙詔書將他叫去了長安。
如果張義潮依舊在河西坐鎮,歸義軍內部豈會因爲爭權而動亂?
張義潮若是一直在,歸義軍若是不衰落,吐蕃人豈能那麼容易就捲土重來?張家男丁豈會被屠了個七七八八,致使整個家族的孤兒寡母老弱婦孺,都要面臨飢寒交迫而死的窘境?
張遜接任家主之位後,爲了張家數百口的生計,鐵骨錚錚的漢子不懼一死的勇士,跪遍了舊友故交,受盡了閉門白眼。
那一年,爲了一點過冬的衣物、幾鍋白粥,讓張家老弱不至於埋骨寒冬,張遜不得不趴在地上,舔吐蕃人靴子上的泥土,將自己的柔弱的親妹妹,綁着送給那個,頭髮裡蝨子亂爬渾身羊羶味,還自稱貴族的吐蕃蠻子糟蹋。
爲此,張遜的母親至死,都沒再見他這個親兒子一面。
多少個寂靜的夜晚,張遜把自己一個人關在練功房裡,拿匕首一次次劃破胸膛,任由鮮血流滿全身。如果肉身的痛苦可以稍減自己的罪孽,張遜不介意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喂狗!
如果一死可以換取族人衣食無憂,張遜想都不想,就會拿刀砍下自己的頭顱。
他真正想過一百種殺死自己的方法。
但他不能死。他是家主,他必須站着。死,不過是一刀的事,毫不費力。然而他死了,族人怎麼辦,繼任的家主就能不經受他的痛苦?
與其讓族人來承擔這種痛苦,不如讓他這個已經罪孽深重的人,把該吃的罪都吃完,就算死後不能進宗祠,能讓家族延續下去就不負此祖宗。
聽說安王已經攻下了岷、渭、秦等七州,聲勢比張義潮當年還大,但只要問問岷、渭、疊等州的漢人家族,張遜敢保證,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絕對不會此時就跟吐蕃人決裂!
鬧騰的,只是一些熱血年輕人而已,頂多還有些想要趁機渾水摸魚的賊人。
熱血並不是一種錯。年輕的時候沒有熱血報國、馬革裹屍的豪情,那叫沒心靈;但到了自己這個年紀,還不懂得審時度勢、謹慎自保,那就是沒腦子!
歸義軍當年何其兵強馬壯,猶且不能在河西十一州都駐軍,安王這回不過帶了百千個修士,甲士不過十萬,就想收服河西?
那是收服河西嗎?那是狂妄自大,沽名釣譽!是兒戲疆場,害人害己!
聽說大唐境內現在都沒有完全平定,蜀中還有蜀王割據,各地小諸侯也都還在,藩鎮一個都沒消減,如此國情,拿什麼收復河西?
一次突襲,出其不意,是能讓月神教吃個悶虧,但等月神教反應過來,調集修士、大軍反擊,安王那點人手,拿什麼跟人家對戰?
父親太不理智了!叔伯們也都老眼昏花起來,人老了心思就容易頑固,只會盯着一件事死磕,反正是不怕死的人了。這沒什麼好說的,可以理解。但家族不能跟着他們胡來,不能重蹈覆轍!
當年的慘狀若是再來一次,自己就沒那個心力勁兒再去跪遍金城縣了,恐怕也不會再有犧牲女眷的破釜沉舟氣概——自己若是撐不住死了,後輩們怎麼辦?
張遜放下毛筆,想到這些情況,就再也沒心思去處理雜事,長嘆一聲坐在椅子上出神。
這一坐,直到天色大亮,陽光照進屋子,張遜才恍然驚覺,一夜已經過去了。
正要招呼家僕安排些事務,就聽見管家的聲音,“家主,羯木錯將軍來了,要見你。”
“羯木錯?他怎麼這麼早過來?”聽到來人的名字,張遜不敢怠慢,連忙整理衣袍出了書房,行色匆匆的直奔大堂。
羯木錯,這個名字在張遜心裡有着不一樣的分量。
當年,族中僅剩的耕田中的糧食,被吐蕃戰士搶走,無奈之下,他就是跪着親吻了對方的鞋子,將自己的親妹妹送了他,這才換得讓族人過冬的糧食。
自那之後,張遜就成了對方的走狗。這些年張家能夠滿滿恢復家勢,首要原因,就是張遜把他伺候的足夠滿意,借了對方的權勢。
來到大堂,見到魁梧的羯木錯大馬金刀坐在主座上,正在不怎麼耐煩的喝着酒水,張遜連忙以吐蕃禮節行禮,連聲告罪。
作爲現如今蘭州有數的吐蕃貴族,羯木錯再也不是初到金城縣的野人模樣。頭髮裡沒了到處亂爬的蝨子,身上也沒了亂七八糟的臭味,一身錦衣平平整整,一舉一動都有模有樣。
羯木錯銅鈴一樣的雙眼緊盯着張遜,眸子裡冒着血腥的兇光,寒聲道:“張老弟,我聽說岷州之役後,金城縣多了些心懷叵測的人,整天嚷嚷着要迎接王師,殺盡勇敢無畏的吐蕃勇士。你們張家,不會也有這樣的人吧?”
張遜心頭一顫,忙不迭擺手否認:“沒有,絕對沒有!張家是您最忠誠的朋友,是月神教最貼心的兄弟,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羯木錯好似很信任張遜,見他表了態,也沒有多深究的意思,點點頭,只是眸中的血光並未斂去,“張老弟,你要知道,月神是天上最強大的神靈,吐蕃勇士是世間最強的戰士,是不可能被戰勝的!那些在城中聒噪的蒼蠅,昨夜已經全都被我殺了!七百多顆人頭,現在就堆在城中大街上,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七百多人......聽到這個數字,張遜遍體生寒。
打死他也不信,城中會有這麼多人喊着要迎接安王。不用說,羯木錯這是在殺人立威!
等張遜再度表示了自己的誠意,羯木錯眼中兇光這才散去。
一邊招呼張遜別站着趕緊坐,一邊露出自認爲和善的笑容,他道:“張老弟,我聽說你家的女兒,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正好,我的兒子也長大了,需要一個貼心的女子暖被窩。讓你的女兒過來,給我的兒子做妾,怎麼樣?”
張遜臉色瞬間漲得通紅,心頭怒火陡升,全身的血一個勁往腦門上涌。
他的女兒剛剛及笄,聰明伶俐,知書識禮,是他的掌中明珠,也是他的開心果,平日裡最是疼愛不過。
張遜可以容許自己在羯木錯面前卑躬屈膝,甚至是做對方的爪牙。爲了家族延續,他早就沒有尊嚴可言了,不在乎再受多大的屈辱。
但他絕對不能接受,將自己嬌滴滴的女兒,嫁給一個野人蠻子!
更何況,還是做妾!
張遜寧願自己死,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張遜的反應,明顯不符合羯木錯的預料。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在自己面前卑微就像一條聽話的狗的漢人,就算自己讓他去吃屎,讓他跟豬羊媾和,他也不會遲疑半分。現在天大的好事落在他頭上,他怎麼這副模樣?
難道他不知道,讓他的女兒做自己兒子的妾,能很好的鞏固他家跟自家的關係,讓張家再興旺一代人?
羯木錯不是蠢貨,他瞪着眼睛,盯住張遜:“張老弟,別告訴我你不願意!”
張遜艱難張口,幾度欲言又止,雙拳緊握,抖個不停。
二十年前,他已經親手將自己的親妹妹推進了火坑,現在,怎麼能再親手將自己親女兒也推入萬丈深淵?!
羯木錯冷哼一聲:“張老弟,這麼好的事,你竟然不答應!難不成,張家跟那些嚷嚷着要去迎接唐人軍隊的傢伙,真的有什麼瓜葛?說,你們是不是一夥的?你是不是想對月神不利,是不是想殺了我?!”
張遜臉上再無絲毫血色,仰頭慘笑一聲。
他很想大聲的回答:是!
他每在羯木錯面前彎腰一次,都會一百次的想把對方的頭顱砍下來!
他甚至想過,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可以將家族交給兒子的那一天,就用利刃刺破自己的臉,毀掉自己的容貌,然後衝進羯木錯的府邸,跟他同歸於盡!
但他不能。
他在心底無數次吶喊過,我是漢人,是漢武帝的子孫,是霍去病的後代,是李世民的子民,怎麼能向野人低頭?!
他不得不低頭。
張遜顫顫巍巍站起身,咬着牙埋下臉,在羯木錯面前跪下,大禮拜謝對方的恩賜。
羯木錯這才轉怒爲喜,哈哈大笑起來。
羯木錯走了,只說三日後,讓張遜把自家女兒洗乾淨了送過來。
張遜站在堂中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臉上、手上紙白的沒有半點兒血色,就好像血已經在不知名的地方流乾。
張遜至死爲止,都沒有再見過自己的女兒。
沒臉。
當晚,他十四歲的兒子張東,衝進了他的書房,指着他劈頭蓋臉一頓怒罵,各種不忍入耳的污穢字眼層出不窮,幾乎將張遜當場氣死。
很快,鼻青臉腫的張東被張遜丟出了書房。
憤恨難平的少年艱難爬起來,對書房門吐了口帶血唾沫,罵了一聲吐蕃狗之後,扶着牆一瘸一拐的去找張鍾黎。
張鍾黎正坐在房門的臺階上,背對着屋裡昏黃的燈光飲酒,身形孤單落寞,肩膀卻顯得極爲倔強。
在他腳前,空酒壺已經散了一地。
張東見到張鍾黎的時候,他正劇烈的咳嗽,嘶啞、猛烈咳嗽聲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性子桀驁不馴的張東,看到張鍾黎,卻是溫順乖巧得很。規規矩矩見禮之後,就衝過來撫祖父的輩,勸他少喝一些,夜了石階上涼,還是回屋裡比較好。
老頭子看到孫子,也是一臉寵愛的溫暖笑意,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然後就拉着對方坐在自己身邊,還把手裡的酒壺遞給對方。
張東睜大了乾淨的雙眸,意外道:“祖父,你不是一直不讓我喝酒的嗎?”
行將就木的老人摸了摸孫子的腦袋,笑着道:“你剛剛不是還跟你父親吵架了?這說明你長大了。男子漢長大了,就可以喝酒了。”
張東更加意外:“孫子跟父親吵架,就說明......長大了?”
他雖然從小頑皮,但張家畢竟是耕讀傳家,家教極嚴,是非對錯分得很清楚。張遜把他的姐姐送給野人做妾,他在悲憤之下,可以喪失理智去跟張遜吵架,但這種行爲本身是大逆不道的,只有受罰的份。
張鍾黎惱怒而悲憤的哼了一聲,“那個逆子,把我們漢家兒郎的臉都丟盡了,就該被罵!你只有十四歲,已經是練氣修士,早晚要繼承家主之位的,日後還要帶着族人跟吐蕃人死戰不休,現在罵一罵這個吐蕃走狗怎麼了?”
年少的張東注意到,祖父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蒼老的眼中滿是瘋狂之意。
一時間,張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爲祖父瘋了。
不過半壺酒下肚之後,張東就不再這樣想,手舞足蹈的開始唾罵吐蕃人。
張鍾黎聽得大笑不止。
就是看張東的眼神,驀然間喪失了焦距。
很久之前,也有一個少年,在自己面前這樣大罵吐蕃人。
那時候,他老是纏着自己,要自己給他講述衛青、霍去病的千古戰績,講述太宗皇帝蕩平四夷,讓萬國來朝的不世功業。每當他講起,少年都會聽得極爲入迷,然後就會滿臉通紅,跳到院子裡揮刀舞劍,嘴裡啊啊大叫着殺殺殺。
兩個少年的樣子是那樣像,幾乎分辨不清楚。
光陰如白駒過隙。
只是,昔日勇武豪烈、殺人如麻的英雄好漢,現如今成了個滿身傷病的糟老頭,再也舞不快刀。
只恨!前一個少年,現在成了一個沒有骨頭、數典忘祖的中年鷹犬!
“祖父,你再給我講講霍去病吧。講講他是怎樣孤軍奔襲數千裡,大殺四方,打得草原蠻子抱頭鼠竄,封狼居胥的!”張東仰着稚氣未褪的臉,滿是期待的雙眼亮得厲害。
張鍾黎回過神,看着自己孫子純淨的臉,心裡忽然升起一股濃烈的擔心。他很怕,怕眼前這個熱血銳氣的少年人,在多年之後,也變成之前那個少年人的模樣。
他將這股強烈到幾乎無法抑制的不安勉強壓下,抖擻精神,開始第無數遍講述那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歷史。
他講得極爲深情、投入,面容肅然,眼神莊重,骨子裡透着神聖意味。
因爲從他嘴裡講出來的,不是故事,而是歷史。
等他講完,少年人就像往常一樣,紅着臉嗷嗷叫着跳到院中,精氣十足的演練拳法,彷彿下一刻就要去開山斷江。
老者靜靜看着少年人,忘了喝酒,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消散。
臨了,張鍾黎招招手,示意大汗淋漓的張東站過來。
“東兒,你還沒有字,祖父給你取個字吧。”老人說。
“可是祖父,男兒只有在及冠的時候,才能被長輩賜字吧?”少年人迷惑的問。
“沒關係,就今天給你取......祖父身子不成了,怕是等不到那一天。”老人臉上的乾枯皺紋裡都是頑固之意。
“不,祖父一定會長命百歲的!祖父,您要是想取,孫兒現在就要!”少年人在老人面前跪下。
“好,好!不愧是我孫兒。孫兒啊,你記住,一輩子都別忘了,你姓張,名東,字——長安!張東張長安,這就是你的名字。”
“張東,張長安。祖父,我記住了!可是,我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形容枯槁的老人丟了手中酒壺,在寂靜偏僻的院子邊站起身,站直了佝僂殘軀,肅容看向東南方,眼中滿是虔誠之色,一字字道:“東望,是長安!”
東望是長安。
東望是長安啊,孫兒,永遠都別忘了這一點。
那裡,有我們最偉大的祖宗,有我們最輝煌的皇朝,有我們最挺拔的脊樑,有我們最不捨的夢。
也有我們最深重的苦難,最難忘的痛。
祖父曾經無數次向東眺望,見到的卻只是無數關山,關山無數。長安城啊,祖父老了,註定看不到了。但祖父爲之廝殺過,流血過,哪怕沒見過它的樣子,它卻就在我心裡。死了,在墳墓裡也不會忘記。
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去看看。
一定要去看看。
東望是長安,孫兒啊,那是你的故鄉,是我們每個人的故鄉。
你要記住,你是漢家兒郎。
哪怕一輩子見不到它,哪怕只能客死異鄉,死,也要死成漢家兒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