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灞橋前看到長安那面近乎無邊的墨色城牆時,湖南節度使馬殷心中並無任何波瀾。
城池是雄城,能夠引起普通人的敬畏,但對於近些年征戰湖南千里之地,有心向朝廷請封楚王的馬殷而言,眼前這座被安史亂軍、黃巢亂軍數度攻佔,而且還是在幾乎沒有受到多大阻礙的情況下,就被攻佔的城池,實在是沒什麼值得高看的。
前些時候收到朝廷命令,要求他入朝覲見天子,馬殷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他也想來看看,掃蕩河北、平定中原的安王,到底是什麼模樣,橫掃淮南的岐王,跟他到底是不是一條心。
如果有機可趁,馬殷不介意加一把火,如此未來還能期待。作爲楚地現如今的絕對統治者,他有這個實力,麾下十幾名真人境也足以開宗立派。
如果沒機會,只要朝廷給他封王,他不介意暫時尊奉朝廷,靜觀時變。
聽說蜀中王建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打算聽從朝廷號令,有這個可以利用的對象,馬殷覺得自己轉圜餘地很大。
“喲,這不是馬廉使嘛,怎麼站在橋邊不進城,難不成是在等着迎接老夫?”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橋頭響起,帶着戲謔之意,甚至不無譏諷嘲弄。
馬殷沒回頭就知道來的是誰,嶺南節度使劉隱。
在他征戰楚地,開疆擴土的時候,對方也基本佔據了嶺南全境。當本鎮周邊的藩鎮被攻下,各個小諸侯們的兵鋒,也就碰到了一起。楚地之東是淮南高駢的控制範圍,馬殷暫且對付不了,向南用兵的時候,就碰到了劉隱。
雙方在湘水盡頭很是打了幾場,尤其是靈渠、桂州周邊,更是雙方爭奪的焦點。馬殷想要進軍嶺南,保證後院安定,劉隱想要北上,都得佔據梅嶺古道。
結果是雙方互有勝負,到現在誰也沒能取得壓倒性戰績。
看到劉隱那張肥頭大耳的臉,想起對方陰柔險惡的做派,馬殷心裡就禁不住反胃,“本使還以爲嶺南山高路遠,你劉販夫一門心思逐利,不知道朝廷法度爲何物,想不到如今也會來長安,碰到你真是晦氣!”
對馬殷暗諷自己想要在嶺南自立的話,劉隱並不介意,但“劉販夫”這個稱呼,還是讓他怒火中燒。
他祖上是商賈出身,馬殷沒少拿這點譏諷他。
冤家路窄,既然在灞橋碰到了,就沒有不起爭執的可能。他倆在這脣槍舌劍,各自帶來的修士劍拔弩張,難免就堵住了橋頭,眼看着雙方就要大打出手,卻不料就有人開始不滿對他倆呼喝。
兩人同時怒目回頭,想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對他倆吆五喝六。
如果是普通人,少不得要成爲兩人發泄怒火的對象,白白捱上一頓揍都是輕的。
荊南節度使高季,治荊州。
“之前王建率部出戰中原,經過荊南節度使的地盤時,還要求對方供應糧秣。後來敗退之時,這人以爲有機可趁,調動部曲合圍蜀軍殘兵,不想被王建突入中軍,將他好一頓揍。要不是這廝跑得快,只怕是人頭不保。現在看到了你我的旗幟,竟然還敢如此囂張,真是豈有此理!”
馬殷遙望着對方譏諷出聲,不過卻沒有衝上去動手。
劉隱呵呵陰笑道:“我可是聽說,有人對荊州垂涎三尺,曾經糾集大軍前去進攻,卻被荊州水師打得丟盔棄甲,連城牆都沒看到就灰溜溜跑了。”
聽到這話,馬殷老臉一紅。這事自然就是他乾的。當下冷哼一聲,轉頭就走了。
如果再跟對方罵戰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動手。長安到底是安王的地盤,真要起了爭執,那是給安王難堪,馬殷現在還沒有跟安王過不去的打算。
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得到安王的支持,藉此打壓劉隱。
——這是馬殷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不願意承認的是,自打靠近了長安城,他就隱隱感覺到有兩道強大氣息,不時掠過自己。那是讓他心驚的力量,他完全沒有把握戰勝。在這樣強大力量的監督下,馬殷不敢放肆。
有意無意看了劉隱几眼,察覺到劉隱跟自己是差不多神色,馬殷就知道對方也在忌憚。若非如此,對方也不會乖乖偃旗息鼓。
“應該是安王和岐王無疑了。”馬殷心裡不無苦澀的想着,“想不到兩人的修爲已經強大到這個地步,我和劉隱連人都沒見到,氣息就被鎖定。看來,他倆的領域足夠覆蓋全城......”
收斂心神,馬殷在匯合了出城門迎接的官員後,走向甬道。
一前一後進入城池,馬殷和劉隱雖然沒有走在一處,但臉上的表情卻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兩人之前的料想中,近些年來長安屢遭戰火,必然破敗蕭條得很。城池一旦大部分地方沒了居民,繁華只是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然而眼前的長安城,卻一片安寧祥和,街道上不說行人摩肩擦踵,卻也人來人往,商賈的車馬雖然沒有如蛇如龍,但也隨處可見。
尤其是百姓臉上,完全沒有灰敗萎靡之色,精氣神都很是充足,如此場景根本做不得假,體現出的是長安正在恢復繁榮昌盛,這讓馬殷和劉隱在大感意外的同時,對李曄治理地方的能力,有了新的認識。
只有地方繁榮了,朝廷纔有更多稅賦招兵買馬,軍隊纔會強大,修士纔會匯聚。眼前的長安城雖然不復鼎盛,但它仍舊錶明瞭它的確是天下京師。
馬殷和劉隱沒有去進奏院下榻,事實上,現在各鎮在長安的進奏院早就荒廢了,畢竟大家都沒再想跟從朝廷號令——兩人被迎接的官員,領去了驛館。
驛館中頗顯噪雜,馬殷進了院子,就看到不少人在走動,身着官服的不在少數。馬殷心裡想着,那些應該都是各地入京的節度使。這天下畢竟亂了沒多久,很多地方的節度使仍然是一鎮之主,還沒有被吞併。
在房間裡休息了一會兒,馬殷打算去到處逛逛,今日剛到長安,拜見陛下還得等到朝會。看看城池,評估一下李曄的實力,是馬殷決定日後策略的重要依據。
還沒出驛館,馬殷就被一陣吵鬧聲吸引。從走廊看向院中,就見兩幫人起了衝突,從他們的言語中可以聽出,好似是爲了爭搶剛做好的飯菜屬於誰。
這種事馬殷本來沒打算理會,直到看見荊南節度使高季出頭,這纔有了興致。沒多時,漢中的山南西道節度使趙興元,就跟高季正面對上了,馬殷興致愈發濃厚。
“聽說王建爲了控制東出之地,派了大批高手襄助高季。荊州現在名義上雖說是高季做主,實際上已經成了王建的勢力範圍。呵呵,這廝倒是不蠢,懂得效仿孔明之策。”
不知何時,劉隱又到了馬殷身旁,饒有興致的看向院中。
馬殷還沒說話,只聽劉隱又道:“上回馬廉使在荊州受挫,要說沒有王建相助,那幾乎是沒有可能。”
馬殷兵敗荊州,其實算不上大敗,頂多是個小挫折,折損的兵馬並不多,就是真人境修士被殺了幾個,讓他十分心痛。荊州彈丸之地,有那麼些高手出現,馬殷早就覺得有問題。
只不過現在這話被劉隱挑明,馬殷卻是心中冷笑。
這回天下節度使朝覲皇帝,唯獨王建沒有來,但他顯然不會放棄打探天下人心的機會。
馬殷硬邦邦道:“若是荊州真的成了王建的勢力範圍,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設法吞併漢中——山南東道節度使趙興元的地盤。眼下高季偏偏跟趙興元起了衝突,要說沒有王建在背後作祟,鬼都不信。”
劉隱呵呵笑道:“王建這是投石問路。他想要看看,我們對此事反應如何。若是我們有把水攪渾,趁機漁翁得意的意思,那就是還對天下逐鹿有意。這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如若不然,僅憑他蜀中之地,如何能夠抗衡安王和岐王聯手?”
劉隱把話直接挑明,馬殷一時反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他沉默了片刻,又冷笑一聲:“我倒是很好奇,安王和岐王會如何看待這件事,這裡畢竟是長安,要說他們沒有反應......”
劉隱只聽到這裡,就明白了馬殷的意思。
他們要不要攪渾水,要不要爭天下,現在要看的是有沒有這個機會。一旦安王和岐王對各鎮沒什麼控制力,他們已經是一方小諸侯,自然不會甘願放棄建立大功業的機會......
只是馬殷話說到一半,忽然就閉嘴了。
劉隱並沒有覺得突兀,更沒有問,而是情不自禁摒住了呼吸。
在城門前出現過的那兩道強大氣息,再度如目光般掃過了他們的身體。
不同的是,這回感覺更加清楚,就像是對方離的很近了。
馬殷和劉隱在城門前起了口舌之爭,姑且會引來安王和岐王注目,就更不必說眼下高季和趙行遠在驛館衝突,幾乎就要動手了。
很快,強橫氣息的威壓,就到了頭上。
馬殷和劉隱同時舉目看去。
下一瞬,他倆就驚訝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出現在半空中的,並不是安王和岐王。
甚至沒有安王,也沒有岐王。
那兩道強橫氣息的主人,只是兩個女子。
一個白衣紫發,氣質空靈,一個濃妝豔抹,妖嬈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