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名等人被押下去的時候,猶在哭喊着安王饒命。
只可惜,張文策並沒有聽到安王的聲音再度響起,很顯然,這位沒有刻意表現威壓的一代賢王,並不打算因爲劉知名是王府舊人,就對他網開一面。
幸運的是,張文策自己不在被押下去的官員之列。他和另外一名縣令還趴在地上,那些甲士進來的時候沒有對他們動手。
然而無論是另外那名已經鬚髮灰白的縣令,還是張文策自己,此時臉上淌下的汗水都不比劉知名等人少。
此刻,他們更是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盯着已經被汗水溼透的地板,誠惶誠恐。
“好了,你們倆起來吧。”
安王的聲音再度傳來,清晰入耳,在平穩之外也多了一絲親近的意味,雖然還很稀薄,但也足以讓張文策倆人大鬆一口氣。至少,這表明安王沒有把他們拖出去斬首的意思。
張文策和那名老縣令站起身,垂首而立。安王說讓他們起來,卻沒有讓他們落座,他們就不敢挪步。
“張縣令,錢縣令......你倆不必忐忑不安了,孤王方纔既然沒有叫人把你倆拖下去,現在也不會突然拿你們怎麼樣。二位只管擡起頭來,讓孤王看看,孤王麾下的能吏到底是什麼模樣。”
安王的聲音裡好像有了些許笑意,這讓張文策和錢縣令心頭又放鬆不少。
之前張文策一直不敢正視安王,去觀察對方是何等英姿,現在依照安王的吩咐擡起頭,他終於能夠看到那位能夠真正主宰他命運的存在,究竟是怎樣的丰神俊朗。
三尺高臺上——發自內心的說,三尺並不算高——擺放着一張比普通書案還大上一號的黑漆案桌,上面堆放着兩壘文冊,案桌後的人上身雄闊,但並不顯得臃腫,跟張文策想象中那種虎背熊腰的形象差了一截。
首先入目的是玄色王袍,王袍上紋着的一對麒麟張牙舞爪,兩雙眼睛栩栩如生,格外攝人心魄,讓人看了就不禁生出畏懼之心。那上身斜坐着,右手手肘靠着扶背,姿態顯得有些不羈、輕鬆、閒適。
隨着視線上移,張文策終於第一次看到了安王的面容。他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不由自主摒住呼吸。那是一張剛毅的臉龐,眉宇軒昂,雙目深邃,如藏雷電,給人一種飽含智慧而又具備雷霆之威的衝擊感。
乍一接觸那雙眼眸,張文策沒有控制住自己,禁不住肩膀一抖。
王者沒有固定的臉,美醜都不影響成就大業,但若說王者有一雙別樣的眼,張文策一定能夠篤定,那就是眼前這樣的眼睛!
張文策有剎那的失神、失禮,但很快就回過神來,連忙低下頭。
張文策感到安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安王用一種淡淡的、掌控萬事的口吻,不急不緩道:“張文策,你出任衛縣縣令半載,政績卓有成效,整個衛州,就數你衛縣的‘新政’推行最爲得當,達到了讓孤王滿意的標準。青衣衙門回報說,衛縣百姓大多稱讚你的賢名,這說明你差事的確辦得不錯。”
張文策連忙道:“下官不敢當殿下稱讚,下官心中......有愧。”
他看到安王笑了笑,顯得對他的愧意並不意外,但又不怎麼在意,“孤王知道你愧疚什麼。劉知名橫行衛州的時候,你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每月都有許多錢財供奉。剛剛,孤王希望你們說出衛州政事局勢實情的時候,你也沒有站出來。”
張文策暗暗汗顏,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身在官場,賄賂上官,在哪裡都是大罪。
張文策主政衛縣的時候,因爲衛縣富庶,運河財賦十分豐厚,劉知名跟他制定了每月錢財分賬的標準。張文策給了劉知名許多財帛,劉知名當然也不會忘記他,無論是出於拉他下水還是安撫他的目的,都不會不利益均沾。
所以這半年來,張文策也腰包也鼓了起來,有“中飽私囊”之實。
憑良心說,張文策一方面覺得這是迫於無奈,但另一方面也曾暗暗竊喜。沒有人會拒絕自己腰包鼓一些,生活好一些,能夠想吃好肉就吃好肉,想喝好酒就喝好酒,想睡美人就納美妾。
張文策並非聖賢,他也喜歡這些,並且還的的確確做了。
如若他是聖賢,在方纔安王問政衛州的時候,他就不會不站出來。
只不過跟劉知名不同的是,他在自己生活得到改善的時候,沒忘記讓百姓也生活得更好。而且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把百姓安居樂業的地位,放在個人享受前面的,這也是他喝酒吃肉的時候,能夠稍微心安理得的前提。
如若他忘記了儒生的道德堅守,他就不會在義成軍的威脅面前,執意花大力氣大代價整頓衛縣軍防。
但是僅憑張文策賄賂上官、中飽私囊的舉動,安王就能將他下獄,而他根本就沒有辯駁的餘地。
故而哪怕眼下安王沒有聲色俱厲,張文策也感到忐忑。
然而安王並沒有問他的罪,反而用一種寬宏大量又不失睿智的語氣道:“你這半年的確賄賂了劉知名不少錢財,自個兒也分得了不少好處,若是僅憑這點,你的確應該下獄。”
“然而孤王也不是隻用一隻眼睛看人的,你在衛州的政績孤王無法視而不見,衛州百姓的日子,的確因爲你而好過了很多。特別是面臨義成軍威脅的時候,你能夠果斷整頓衛縣軍防,不惜得罪權貴交惡鄉紳,讓孤王看到了一個儒家士子該有的擔當。”
聽到這些話,張文策整個人如上雲端,說不出的輕鬆自在,隱隱間喉嚨也有些發癢——在整頓衛縣軍防的時候,他其實也受了鄉紳土豪很多氣,而且最後還差點兒被劉知名弄死,心裡還是覺得委屈的。
現在被安王承認了這些作爲,張文策油然而生一種知音就在眼前的情感。
安王的確是英明睿智的,不像那些滿嘴仁義道德,卻不知做實事之難、做能吏之苦的清流,就知道大義凜然的抨擊官僚。能夠在這樣的王者麾下辦差,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
不過安王接下來的話,卻讓張文策心膽一寒。
安王的聲音冷了兩分,透露出些許不滿、些許失望,聽得張文策慚愧不已,“孤王本以爲,你能一直堅守儒生的道德底線,能夠不忘儒生的初心追求。但是沒想到,當孤王問政衛州的時候,你竟然沒有站出來,跟孤王說哪怕一句實話。張文策,你可知,孤王對你本來報以厚望,希望你能夠成爲地方主官的榜樣?你今日的言行舉止,實在是讓孤王失望、痛心!”
“殿下!”張文策一下子跪拜在地,當他聽到“厚望”“榜樣”“失望”“痛心”這些字眼的時候,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知道,他錯過了改寫人生命運、前途最重要的機會。
那個主宰九鎮數十州的王,能夠知道他這個區區縣令,能夠對他這個縣令報以厚望,那是多麼難得的事,對他是何等的榮耀,但他偏偏辜負了對方。
他同時也辜負了自己儒生的身份操守,辜負了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辜負了父親臨終前的教誨——沒有哪一刻,讓張文策像現在這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他悔恨,他自責,他知道自己方纔的選擇錯了,不該放棄本心,去跟劉知名同流合污。
他從未這樣悔恨、自責。
但世上沒有後悔藥。
就在張文策覺得天已經塌下來的時候,安王卻從主座上起身、繞過案桌,邁步走下,來到他的面前,在他懊悔、忐忑的心情中,扶住了他的雙臂。
“安王殿下?”張文策驚愕擡頭,不知所措。
一個王,怎麼會伸手去扶一個區區縣令?
而且還不是虛扶!
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社會尊卑有別,等級森嚴。
而此時此刻,一個英明睿智的王,竟然來扶他這個有罪在身、有負儒生道德標準的縣官?
張文策看到安王神色複雜的嘆息一聲,那雙深邃、睿智、暗藏雷霆的眸子,帶着某種期望認真的注視着他,“爲官不易,爲王何嘗簡單了?孤王征伐四方,主政九鎮數十州,夙興夜寐,難處並不比你們小。孤王之所願,別無其它,只希望有志之士能夠同心協力,跟孤王一道奮勇前行,在這離亂的世道,匡扶大唐的社稷,共救時艱。”
“坤行,孤王現在問你一句,你可願從今日起,不畏艱難,披荊斬棘,跟孤王爲大唐江山並肩而戰?”
張文策愣在那裡,幾乎以爲自己聽錯。
這個時候,安王竟然不嫌棄他,還願意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安王殿下!”張文策再度拜倒在地,涕泗橫流,心潮澎湃,“文策願爲殿下馬前卒,爲殿下牽馬墜鐙,只求償還自身罪孽!”
這一刻,張文策暗自發誓,就算是爲安王戰死沙場、埋骨黃沙,他也絕無怨言,甘之如飴。
張文策感受到那雙有力的臂膀,再度將他扶了起來。
張文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甚至無法言語,只能以一種士爲知己者死的目光,去注視面前這位雄姿不凡的安王。
安王的手重重按在他肩上。
那一剎那,不知是不是錯覺,張文策覺得安王把一方河山,都按在了他肩上。
若不是河山,他怎麼會覺得這一按如此沉重?
他看着安王走回主座,轉身負手而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喝道:“張文策,孤王欲以你爲衛州刺史,統領衛州軍政大事,你可願擔此重則,爲孤王分憂?”
張文策心神巨震。
他的視線一陣恍惚,好似太陽落在了他眼前。
他毫不猶豫的拜下,用最神聖有力的聲音答道:“若能爲殿下分憂,文策雖九死猶不悔!”
那一剎那,他明白了,落在他眼前的,不是太陽,而是他的初心、抱負。
因爲面前這個王,他才能重新拾起並且有機會大放光芒的書生初心、士子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