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傳統儒門士子的規矩,及冠前後必須要遊學四方,家道殷實的遠至南北,囊中羞澀的至少也要出州。張文策因爲出自官宦世家,父親和祖父都做過州縣一級的官吏,所以能夠走得很遠,見識不算淺薄。
後來進京參加科舉,進士及第後不僅看遍了長安花,還被皇帝召見過,有幸進過一趟皇宮。雖然那回只是戰戰兢兢參加宴席,可後來也受邀進過不少王公貴族的大門,所以知道長安王公的府邸有多氣派。
與之相比,青州安王府並不如何巍峨雄偉,論亭閣樓臺的氣派程度,只是算作是稀鬆平常,並不能讓人覺得畏懼。
張文策跟在劉知名等人身後,踏進了王府的門,也沒生出進入龍潭虎穴的感覺。他雖然不敢四處胡亂張望,但也能看到來往的官員小吏神色平常,不曾如履薄冰。
當然,他們沒有一進府就得到安王召見,而是被人領到了一座大院的廂房裡等候。廂房頗爲寬大,沒有多少金碧輝煌的裝飾,擺具也都只能稱作典雅,跟那些王公的闊氣差了不少,倒是茶水點心一樣不差。
“或許安王殿下沒有傳聞中那麼可怕。”張文策落座之後如此想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帶他們來的那名書吏身上。
對方是個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模樣,風度翩翩,性情隨和健談。路上一直在跟劉知名閒聊,透着一股親熱勁,顯得兩人很是熟悉,而且沒少誇讚對方績考甲等的事,並且表示了敬佩。
“劉公難得回來一趟,何司馬、許參軍已經說了,等到劉公見了殿下處理完公事,會來請劉公去何司馬府上赴宴,到時候我們還要向劉公取經,學習怎麼做地方主官呢。”
書吏笑着道,“劉公在此稍候,吃些茶水點心,休息片刻。殿下正在接見橫海節度使,想必不會耽擱太久。”
“徐君只管去忙便是。”劉知名面帶隱藏的很好的得意微笑,用對後輩的親和口問道。
張文策看着劉知名的姿態,眼神肅然。
進入安王府後,路上有過好幾名官員停下來跟劉知名寒暄,對方在安王府中的確是根基深厚。
張文策暗歎一聲,禁不住憂心忡忡,他想起昨夜劉知名跟他說過的那些話,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劉知名勢力這麼大,就算我見安王殿下的時候,抖出他在衛州的醜事,只怕也沒什麼效果......甚至我可能根本就不會有開口的機會。安王位高權重日理萬機,能見我們一面已經是極爲難得,哪裡會有時間跟我這個縣令交談......”
想到這裡,張文策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
說是不用等太久,張文策等人也在廂房中悶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被傳進入政事堂去拜見安王。
跟在隊伍中走進偌大的政事堂,張文策和同僚一樣埋着頭走路,以示尊敬,只用眼角的餘光左右打量。
正堂兩邊的粗大廊柱後,是一排排書案,許多書吏正在埋首案牘,或者奮筆疾書,或者翻看公文書冊,每個人都神情專注,手裡幾乎沒有弄出雜音。
這是安王的案前書吏團,配合安王處理日常軍政要務,手裡更是掌握着九鎮數十個州縣的軍政機密和各類事務備案,聽由安王隨時垂詢,可謂是安王的絕對心腹。
至於前方是什麼光景,張文策雖然看不到,但也能夠想象。在他們前方,三尺高臺之上,雄闊王座之後,龍盤虎踞着大唐最有權勢、修爲最高的親王,那也是當今亂世最爲強大的諸侯!
“臣等拜見安王殿下!”
張文策跟着同僚一起俯身,北向對那位面南而坐的王行禮。
“公等不必多禮,落座吧。”
一箇中氣十足、平穩隨和的聲音響起。
跟張文策預想中不同,這個聲音沒有流露出多少威嚴,他們行禮、起身、分兩排落座於蒲團的時候,主座上也沒有傳來威壓之氣。
張文策鬆了口氣,心裡不由得想道:“看來安王並非威嚴十足、威壓深重的人......也沒有那麼讓人恐懼......”
得出這個結論對張文策很重要,關係着他下一步的行動。
在兩個可怕的存在中選擇一個去進行欺瞞或者忤逆,當然是選擇相對不那麼可怕的。
在張文策放鬆的這個剎那,他的眼神也不再那麼死板拘謹,不着痕跡向左右掃了一下。
因爲這個動作,他看到了一個人,這讓他微微一怔。
衛州官員分排落座的位置,距離主座還有一段距離,在他們前面的位置上坐着一名身着紫袍、眼神清冷的女子,身段風韻眉眼嫵媚,充滿成熟氣息。
張文策僅是眼角餘光掃到對方,就不禁心頭一顫,他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座深淵、一座高山。深淵裡有無法直視的危險氣息,高山上有讓人喘不過氣的濃厚威壓!
張文策趕緊收回目光,莫說多看一眼,連正視都不敢,心臟狂跳不止。
他注意到,在他面前猶如巨人一般的劉知名,此刻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喘。哪怕他距離那名紫袍女子最近,眼睛卻是死死盯着地板,根本就不敢挪動半分,好像生怕對方覺得他無禮。
“這名女子是什麼人,竟然讓劉知名都如此恐懼?難道說她是安王麾下第一高手?可安王麾下的高手不都是妖族嗎?難道這女子其實......是隻大妖?!”張文策腦海中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他覺得畏懼,但並不緊張,作爲飽學之士、一縣之長,他當然清楚,就算對方是大妖,也只不過是能夠保障安王的周全罷了,對政事上的問題不會有什麼見解,更沒有干涉的能力。
只要他不唐突美人,不對安王無禮,對方也壓根兒管不到他頭上,更無法影響他的仕途、他的命運。
這時,安王隨和的聲音再度響起,“元臺,上回績考你得了甲等的評價,魏博節度使也對你稱讚有加,看來你在衛州差事辦的很好,沒有丟孤王的顏面,孤王很是欣慰。”
元臺是劉知名的字。
劉知名連忙起身拱手,十分恭敬道:“知名不敢忘記自己的身份,更不敢忘記殿下教誨,甲等的績考評價是同僚們戮力同心、報答殿下的結果,知名不敢居功。能夠不讓殿下失望,知名就心滿意足了!”
“好,說的很好。”安王的聲音依舊平穩,好像有讚許之意,但並不明顯,“對衛州政事軍務,除卻文書上的彙報,元臺還有什麼想說的?”
劉知名弓着的腰身一直沒有擡起,思考了一番,“文書已經十分詳盡,並無遺漏......大唐有殿下在,實在是社稷之福!”
“好,你入座吧。”
張文策眼角餘光看着劉知名落座,對方依然是謹小慎微的模樣。但他距離對方很近,還是察覺到了劉知名眼中的輕鬆和自信之色,那是一切皆在掌控的大氣概!
“原來一切都在劉知名意料之中嗎?看來他對安王面前誠惶誠恐的模樣,多半也是裝出來的。看來安王......也無法看穿他的本來面目。世人都說安王慧眼識珠,其實也不過如此......倒是不能苛求安王,畢竟他麾下有九鎮數十州,哪能遍查善惡......”張文策心頭苦笑。
在他想這些的時候,感受到了安王的目光,一掠而過,接着安王聲音不鹹不淡的繼續傳來:“除了元臺,諸位不是衛州長史,就是各縣縣令,孤王現在問你們,衛州是不是真的百業俱興、百姓安居樂業,劉刺史是不是沒有貪贓枉法之舉?”
聽到這話,張文策不禁暗暗搖頭,心裡想道:“安王這麼敷衍的問一句,更像是在肯定劉刺史的功勞,誰還能說不是?”
張文策跟着衆人連忙起身,一起到中間位置下拜,“殿下聖明,刺史賢德,衛州昌和!”
此刻的張文策,已經熄滅了要當場“攻訐”劉知名的想法。
他感到很失望,因爲安王並不能明察秋毫,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但同時他又不由自主感到慶幸,因爲他可以繼續做衛縣縣令,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富貴。
在此之前,當張文策站在衛縣城頭,面對黃河彼岸的義成軍時,他選擇了堅守本心,得罪權貴。
在此之後,如果張文策還能站在衛縣城頭,那麼他會選擇趨炎附勢。
一個良吏就此消失,一個小人就此誕生,當形勢不允許官員清正廉明的時候,他們只能選擇拜倒在權力腳下。
這不是他們的過錯,因爲天下官員是黑是白,並不取決於他們自身,而是取決於他們腳下的土壤,取決於真正的上位者,是不是看到了他們的功勳與惡行,是不是獎賞了罪惡無視了功勞,引導了他們由白變黑。
“諸位入座吧。”
安王的聲音再度響起。
張文策看到了劉知名嘴角的笑容,那是大局已定的笑容。
接下來,如果安王不跟他們寒暄,他們就可以退下去了。
果然,張文策聽到了安王說:“孤王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就不跟你們多費口舌了,直接說結果吧......大統領?”
然後張文策就看到那位紫袍女子,隨手翻看了面前的書冊,用淡然平靜跟唸書一樣的口吻道:“經青衣衙門徹查,衛州刺史劉知名,爲官半載,貪墨鉅萬,治政黑暗,勾結土豪鄉紳兼併田產,致使百姓流離失所者一千六百八十餘人,枉死者五十三人......半年以來,‘新政’推行不力,等同於一紙空......”
聽到這話,劉知名嘴角的笑容陡然僵住,整個人如同白日見鬼一樣,幾乎要跳將起來!
張文策悚然一驚,不可置信的擡起頭,再也顧不得禮儀,直接看向唸書的紫袍女子,整個人幾乎傻掉。
青......青衣衙門,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青衣衙門大統領宋嬌?!
衛州的其他官員,無不是嗔目結舌,幾乎以爲自己幻聽!
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表彰劉知名,給他加官進爵嗎?怎麼突然話鋒一轉,就開始數落他的罪行了?
青衣衙門竟然掌握了劉知名的所有罪責,他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們怎麼可能知道!
怎麼會這樣!
然而無論衛州的官員們是何反應,宋嬌都視而不見,她的聲音並未停止,“汲縣縣令宋恪行,出任汲縣縣令已經三載,之前爲官中庸,勉強算是無功無過,但在劉知名到任後,迅速成爲對方橫行州縣、魚肉百姓的爪牙,惡事做盡,經青衣衙門查實......”
“共城縣令劉正傑,專會阿諛奉承,在任期間搜刮百姓錢財,諂媚上級......”
“縣令張誠......”
隨着宋嬌不停念下去,所有的衛州官員,幾乎都被點名,近半年的功過是非一一道來,十分詳盡。
除卻少數那麼兩三個人,其餘的衛州官員,包括劉知名在內,身體已經抖得像個篩子!
沒等宋嬌唸完,他們就如喪考妣的跪倒在地,開始還大呼冤枉,後來連強行狡辯的聲音都沒了,因爲事實實在是太過赤果果。
等到宋嬌唸完,地板上已經都是汗水。
張文策趴在地上,思緒翻江倒海,心情五味雜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怎麼都沒想到,青衣衙門對衛州的事,竟然知道的這麼清楚!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九鎮數十州,那麼多官員,難道青衣衙門都去查了?這怎麼可能!可要是沒去查,他們又怎會對衛州的事,知道的那麼清楚?
青衣衙門......竟然恐怖如斯?!
張文策四肢冰冷,感到自己掉入了恐懼的深淵。
宋嬌的聲音終於停止。
安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孤王剛纔給過你們機會,問過你們有沒有什麼想說的,孤王本是想你們迷途知返,能夠跟孤王說實話,可是你們沒有。孤王很痛心,痛心的不是你們欺騙了孤王,而是孤王再也不能相信你們。來人,押下去!”
這個聲音依舊平穩,沒有什麼故作的威嚴。
但是張文策敢保證,他平生聽到的任何一個聲音,都沒有此時此刻的這個聲音更有力量,更具威壓!
聽了安王這些話,他終於明白,真正恐怖的不是青衣衙門,而是安王!
主宰九鎮數十州,日理萬機,還能明察秋毫的安王殿下!
安王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安王是怎麼做到的?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張文策心中對安王的恐懼,霎時間深入肝膽,透徹骨髓!
他終於明白,任何想要矇蔽安王雙眼,自以爲能夠矇蔽安王雙眼的人,哪怕是像劉知名這樣根基深厚的安王府舊人,最終也只能自食惡果,不會有第二個下場!
這樣的安王,根本不需要府邸的巍峨雄偉、金碧輝煌,來彰顯他的富貴財勢,讓人畏懼他的非凡地位、無雙權力,因爲他本身就如神明一樣高大強悍,任何一個見識過他手段的人都會發自心底的敬畏!
也只能發自心底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