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血戰後,街面本就不太寬敞的福寧巷,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兇獸的屍體太過龐大,現在堆積在一起,比原本的房屋還要高大。不過街道兩側的房屋倒是早已經沒了,廢墟中還埋藏着不知道多少妖士和兇獸的屍體。
狐妖老闆娘坐在一堆廢石前,掏出一罈烈酒仰頭猛飲。她的長袍本是一件靈衣,此時莫說防禦力已經喪失,就連完整形狀都不能保持,裙子上多處碎裂,大腿的位置丟了一塊,露出大片雪白,觸目驚心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
“老闆娘......”狼妖扛着狽妖過來,在老闆娘腳旁放下,本相狀態的他渾身毛髮都被灰塵和血污覆蓋,他聲音低沉而傷感,“狽妖死了。”
老闆娘飲酒的動作陡然一僵。但只是稍作遲疑,她還是繼續繼續飲完了酒罈中的酒。隨手丟了酒罈,她又掏出兩壇來,一罈丟給狼妖,一罈盡數倒在狽妖身前。
老闆娘笑容悽婉而平靜,“死了也好,免得再跟着我顛沛流離。”她凝望着狽妖的屍體,“若是有下輩子,可別跟錯妖了。”
“老闆娘!”狼妖憤怒的叫出聲,“我們沒跟錯妖!”
老闆娘沒有理會他,又自顧自開始飲酒。
好不容易喝完一罈,她咳嗽了好半響,臨了抹了抹嘴,仰着臉看向灰濛濛的夜空,眼神迷離,低聲呢喃:“我碰見你們的時候,自己剛入真人境,你們還只是煉氣修士。”
“雖然那會兒你們同樣是給酒樓當夥計,但好歹是在大城,收入還算不錯,也不用到處瞎跑,修煉資源哪怕不多,但勝在有保障。如果你們沒有跟着我出來,現在或許都有了道侶......以你們的資質,早就能在城主府謀個一官半職,走在路上也能被妖羨慕,哪像跟着我,妖不妖鬼不鬼的......”
狼妖抱着酒罈卻沒喝,他不喜歡喝酒,一直都是這樣,他肅然道:“老闆娘錯了。”
“我錯了?”
“對,你錯了。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敢說你錯了,也是你唯一一次錯。”
狼妖抱着酒罈眼神悠遠,昔日跟狐妖相遇的畫面,再度清晰浮現在眼前,“我們修爲低微,在酒樓沒什麼地位,有時候做錯事還要被打罵......那天,一個女妖看上了狽妖,要他過去陪酒,還對他動手動腳。可他不喜歡女妖,最後實在忍不住,就得罪了對方,於是被人家從三樓打到二樓,又從二樓打到大堂,最後打到老闆娘面前。”
狼妖露出恍惚的笑容,“那會兒老闆娘真是高大啊,你把我們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就像大聖降臨一樣;你把那個女妖一巴掌轟飛的時候,姿勢美得不能再美......雖然我和狽妖一樣也不喜歡女妖,但仍然覺得那時老闆娘你是極美的。”
“酒樓的東家掉進了錢眼裡,不會爲我們這種小夥計出頭,得罪了客人還要受罰。如果那天不是老闆娘救下我們,我們就算不被打死,少說也得殘廢......”
狐妖臉上也有了笑容,“那時候你倆還只是兩個小屁孩,我也頂多稱得上是少女,不過那一架打的真是痛快。我自從離開深山到城中來,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以前也是生怕得罪了誰,心裡還幻想着也能找到讓自己依靠的妖,有自己溫暖的家......”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也是想明白了,有些東西真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擁有的,所以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那一架是我第一次全力出手,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原來那麼能打。說起來,我第一次大發‘神威’,就收了兩個隨從,還是跟了我一輩子的隨從,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了。”
狼妖也跟着滿臉自豪之色。
狐妖咯咯笑起來,“如果最後不是被人家的幫手追着滿街亂竄,差些給人家逮着,我應該是很威風的。”
狼妖笑着道:“所以從那天開始,我和狽妖就決定跟着老闆娘。我們從能夠修行開始,就在到處廝混了,做過腳力,給人扛過包,也當過礦工,在窯洞裡挖過靈石礦脈。修爲不濟受欺負的時候不少,同情我們的妖也有,但肯爲我們出頭跟人家大打出手的卻沒有。老闆娘你是唯一一個。”
狐妖沒有再說話,而是開始喝第三壇酒。
其實她並非什麼正義感爆棚的妖,當初之所以會救下狼妖和狽妖,多半也是因爲自己喝酒喝多了,而且心情正不好想揍人。
狼妖和狽妖也不是什麼純善的好妖,或許在別妖看來,他們也性子古怪、行事討厭得很。
但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一件巧合的事,就讓他們成了朋友。當他們成爲朋友後,無論別人如何看待他們,都很難影響他們的感情,別人指摘朋友的不是,他們還會跳出來維護,哪怕他們知道別人說的是對的。
或許很久之後回頭審視,如果再碰到同樣的性子的人,他們也知道,彼此是斷然不可能成爲朋友的,但那已經沒有關係了。
兇獸的進攻又開始了。
狼妖站起身來。
他看了狐妖一眼,忽然道:“老闆娘,其實我和狽妖,一直很討厭你妖嬈嫵媚的做派,實際上我們最討厭的,就是妖嬈嫵媚賣弄風騷的女妖了。尤其是你看到人族公子的時候,那模樣真的讓我們感到......想吐。”
老闆娘也站起身來。
她惡狠地狠瞪着狼妖,憤怒道:“老孃也忍了你們很久了!一個悶聲悶氣,殺只山羊就要嚇唬人的傢伙,心裡是有多黑暗?一個摘個菜都不肯把黃葉子扔掉的傢伙,是有多摳門?”
“而且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和狽妖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偏偏你們還不愛乾淨,好幾天都不洗一次澡,老是互相在對方的毛髮裡捉蝨子......修士就不用洗澡的嗎?!你們這兩個混蛋,難道不知道那樣我會吃不下飯嗎?!”
狼妖冷哼一聲,高傲的擡起頭:“異性只爲繁衍,同性纔是真愛,老闆娘你是不會懂的!至於洗澡......那會影響我們彼此留在對上身上的氣味。”
老闆娘沉着臉:“給我滾!”
兇獸羣已經殺到眼前,無邊無際。
狼妖提着自己的戰斧,步履沉穩的走向兇獸羣。
他的背影雖然單薄,但卻有淵渟嶽峙之氣。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頓了頓腳步,微微偏頭,“老闆娘,記得把我跟狽妖葬在一起......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們會被埋在凌雲渡有間客棧的後山上。開客棧的那段日子,是我們最自由自在、逍遙快活的日子。”
老闆娘咬了咬嫣紅的脣。
她道:“也許我做不到了。”
狼妖嘴角揚了揚:“那也沒關係。我們三個能夠死在一起,就已經很好。”
老闆娘道:“這件事倒是不難。”
狼妖迎向咆哮者攻來的兇獸羣,和一兩百一起衝出的妖士,向風儀萬千的仙人舉起自己手中的兵刃。
狼妖倒下了,倒在敵人的身體上,倒在同伴的屍體旁。再也沒有站起來。
跟兇獸廝殺的老闆娘,眼角餘光瞥見了狼妖倒下的樣子,於是兩行炙熱的淚從眼角滑落。她沒有去擦。不是因爲沒空。
如果感情需要證明,如果共同走過的歲月需要見證,那麼炙熱的淚就是最好的媒介。
福寧巷丟失小半的時候,老闆娘受傷八處,她沒倒下。
福寧巷丟失一半的時候,老闆娘丟了一條胳膊,她沒倒下。
福寧巷只剩下最後七步的時候,老闆娘單膝跪地,一隻手握住短刃艱難撐着地面,鮮血如汗雨落下。
一名仙人飛至,一劍向她當頭劈來。劍光如日光,映亮了黑夜的街巷。
老闆娘擡起頭,滿是血污的臉在這劍光下無比白皙,好像她平日剛洗好臉的時候。
在臨面的劍光裡,她看到了安靜躺在廢石堆前的狽妖,看到了撲面倒在街道中央的狼妖,看到了那天她走進酒樓的大門時,跌倒在她腳前,鼻青臉腫的兩個小廝......還有那個叫作有間客棧的土院子,深山洞窟前冬雪掩映下的一樹桃花。
歲月不曾虧待了誰,原來光陰流逝這麼久,並不是什麼都沒留下。
老闆娘白皙的臉上有了由衷的笑容。
她在深山中獨自生活了百十年,從孤獨寂寞與寒冷的冬日走出來,到妖士聚集的地方辛苦尋覓,只爲最終有個溫暖的歸宿。那裡會有明亮的燈火,有愛她的妖。
她找了數百年,一直沒有找到,也以爲找不到了。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其實她早就有了那個燈火溫暖的歸宿,有了愛她的妖。
那個叫作有間客棧的土院子,那兩隻有着一身臭脾氣的妖。
這一刻她滿足了。她安詳的閉上眼。
死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結局。同生共死,多少人慾求不得,這就是最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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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體碎裂,鮮血如霧。
炙熱的血雨灑在老闆娘白皙的臉上,她驚愕睜眼。
劍光不在,仙人不在。靈氣的光亮中,一個嬌小的身形,正蠻牛一般衝向福寧巷中的仙人與兇獸。她一拳接着一拳,用橫衝直撞的攻勢,蠻不講理的戰法,將身前一個個仙人與兇獸轟殺。
兇獸飄飛如落葉。
她的肩膀是那樣瘦小,就好像一擔水就可以壓垮;她的背影是那樣霸氣,就好像山巒火海也不能阻擋她。
氣力已竭的老闆娘怔在那裡。
那個黎明,紅日從地平線升起,金黃的晨光剛剛灑滿大地的時候,有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向她衝來,一步一個大坑,只用兩拳,就將她的手臂打折。
今夜,同樣是這個小姑娘,一步一拳,將她面前的兇獸和仙人全部打折。
老闆娘癱坐在地,一動不動看着對方拼殺的背影,淚水如泉。
狼妖和狽妖已經死了,但她的朋友並未死絕,能給她溫暖的人還有,所以她不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