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克用並不能反攻李曄。因爲沒有兵馬。
在李克用殺了李存孝沒多久,衛士剛剛將對方屍體用草蓆裹了,要扔走的時候,去草原韃靼部借兵的康君立回來了。
他身後並沒有跟着韃靼部的千軍萬馬。他是一個人回來的。
李克用在書房接見了他。
康君立一進門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他的確是一個人回來的,單人獨騎,連衛士都不見。
衛士已經在草原死絕。連康君立本人,也是披頭散髮,滿身血污,看起來狼狽不堪。
李克用聽完康君立的哭訴,整個人僵在椅子上,雙目無神的愣在那裡。
韃靼部發生了變故。準確的說,整個草原都發生了變故。在大唐天下大亂,李曄發兵攻打河東的時候,草原也是烽火連綿,大戰一場接一場。
每一場大戰,都跟一個名字分不開,那是每場戰爭的勝利者,契丹。
準確的說,是有神教支持的契丹。從東方草原的一步部族,到掃蕩四方,擊敗周圍諸部,契丹只用了短短數年。
而現在,契丹的國境線推到了草原中部,這裡原本是韃靼部的地盤,他們是草原實力數一數二的大部族,現在卻被契丹大軍一戰而敗。
康君立去韃靼部借兵的時候,正趕上契丹大軍橫掃韃靼部。在契丹精騎的鐵蹄下,韃靼部方圓千里之地都變成了血火煉獄。康君立還沒見到韃靼部首領,就遇到了一股契丹精騎。
於是彼此交戰,康君立且戰且走,最終隻身逃回塞內。
“契丹騎兵精銳異常,而且修士比例高得出奇,個個修爲不俗,末將帶去的衛隊已經足夠強大,卻莫說跟對方抗衡,連逃走都不能......”康君立自知誤了大事,跪在地上連連叩首。然而這事並不能怨他。
說到這裡,康君立眼中露出恐懼之色,“對方領兵的大將十分年輕,修爲卻強得不像話,少說也是真人境的實力。迎接末將的韃靼部官員認出了他,他好像叫作......耶律阿保機!”
房中靜謐無聲,只剩下康君立不安的心跳聲。燭火輕輕搖曳着,帷幔下的陰影不時晃動,房樑上的黑暗的角落裡好似隱藏了鬼魅,能一口吞下房中忐忑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李克用猛然站起,卻身子一晃,臉色一陣發黑,忽地一口鮮血噴出,飆了數步遠。
“郡王!”康君立大驚失色,慌忙起身去攙扶。
李克用一把掙開康君立,擡頭悲憤大吼:“天命,天命!這都是天命!”
言罷,他又猛然吐了一口鮮血,頹然倒坐在椅子上。
“郡王!”康君立見狀於心不忍,連忙勸道:“郡王勿憂,就算沒有韃靼部的援軍,我們也能在代、朔、雲、蔚四州招兵買馬。有十三太保在,賊軍就攻不下城池。假以時日,我們依然能夠重振旗鼓!郡王,現在只需從長計議,勝負猶未可知啊!”
康君立不說這話還好,說完之後李克用又連吐了好幾口血。
康君立手足無措:“郡王......”
李克用面色慘淡,眼中有了絕望之色:“從長計議,計議不了了......十三太保,已經死了......”
康君立臉色大變,眼下這個局面,若是沒有李存孝來穩住前線,抵擋官軍兵鋒,李克用等人根本就沒有招募勇士的時間,就更別說慢慢發展了。然而康君立在出發之前,李存孝還好好的,怎麼說死就死了?
誰能殺李存孝?對方可是兵家大將,往戰陣中一坐,仙人境都不能奈何,誰能殺他?
是李曄?
若是李曄來了,還殺了李存孝,代州城怎麼會如此平靜?刺史府怎麼會沒有大戰痕跡,李克用又怎麼會一點事都沒有?
康君立猛然想起,他慌忙歸來跑進府的時候,看到一羣甲士正用草蓆包裹着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匆忙出門。他驚鴻一瞥,還看到一塊碎肉從草蓆裡掉了出來,貌似是斷手......
康君立陡然意識到什麼,一股寒意立即從腳底冒了起來,脊背陣陣發涼。這讓他震驚、茫然、恐懼、慌亂,如坐鍼氈,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克用,想起李存孝投靠了李曄的傳聞。
他聲音艱澀道:“難道......難道剛纔被擡出去的,是十三太保?!”
李克用默然以對,因爲他耳中已經沒有康君立的聲音,隨着精神恍惚,他已經神思不屬。
因爲跟韃靼部交情匪淺,之前平定黃巢之亂初期,李克用離開韃靼部時也向其借過兵,所以李克用篤信這回的事也不會出差錯。所以他才能在這個時候殺了李存孝。
現在沒有韃靼部兵馬的支持,僅憑他們這些殘兵敗將,根本就不足以應對李曄的大軍。失去了李存孝,連固守城池都已經做不到。
李克用現在的心情,大抵只有他自己理解。
這一刻他或許不後悔殺了李存孝,但一定後悔殺早了。
然而木已成舟,李克用除了悔恨還能如何?
自斷雙臂、自毀長城是什麼滋味,李克用現在體會得比誰都清楚。
國難思良將,家貧思賢妻。
李克用失魂落魄,癱軟在椅子上,哪裡還有一個人主的威嚴,一介郡王的威儀?到了這個份上,一切僞裝和硬撐都失去了意義。
“素聞大唐隴西郡王李克用是一代豪傑,儀表不俗修爲不凡,更有縱橫天下之資,耳聞不如眼見,如今觀之,卻是讓人大失所望。”
一個傲慢的聲音幽靈般忽然傳來,充滿了調侃之意,“此身未死,大軍未散,成敗猶未可知,郡王卻如此失魂落魄,真是貽笑大方。”
被如此嘲諷,李克用頓時大怒,他連忙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厲喝道:“誰在口出狂言?!”
他很容易就看見了對方。因爲對方已經站在院子裡。
那是一個七尺男兒,就那麼孤身立在院中。他有一張五官棱角鋒銳的面孔,身着草原貴族服飾,哪怕是身處敵營,卻有一股閒庭漫步的氣質,充滿了睥睨天下的自信。
李克用不認得對方,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但這是代州刺史府,是他的地頭,一個草原人怎麼會出現在這?他怎麼敢堂而皇之闖進府邸,還大言不慚?
李克用沉聲大喝:“來人,拿下此獠!”
沒有人迴應,四周一片寂靜,就像是沒有人煙的荒野。
李克用心頭陡然一沉,已然意識到不好。
大軍新敗之際,李克用很重視自身安全,所以刺史府有甲士千百。而他方纔那一聲喝令,已經用上了修爲之力,聲音足以傳遍大半個刺史府,現在卻沒有人響應。
這是怎麼回事?
答案有且也只能有一個。
李克用後背發寒。
而這時,一個又一個人影,鬼魅般出現在院子兩側的院牆、屋頂上,須臾便聚集了十多人。他們沉默無聲,面對的方位也不同,已經擺開了警戒陣勢。
這些修士裡面,有身着草原常用服飾的,也有身着黑色寬大袍服的。
但無論是誰,散發出來的修爲威壓,都在真人境之上!
至少十多個真人境修士!不排除還有人修爲更高!
李克用手腳冰涼。
這樣一股力量,若是想要殺他,眨眼間他就會人頭搬家。
他盯向院中站立的草原貴族。
李克用不認得對方,康君立卻認得。後者見到對方的時候,就臉色大變,此刻連忙對李克用道:“此人,就是之前率隊擊敗末將的契丹大將......耶律阿保機!”
契丹八部,每一部自成一派,數年前還是輪流做大酋長的時代。耶律阿保機隸屬迭剌部,還很年輕,之前名不見經傳,李克用自然沒聽說過他。
然而就像紛亂的中原一樣,數年前誰知道李茂貞是誰?而現在,他竟然已經陳兵長安城前,敢請天子移駕鳳翔,行挾天子令諸侯之舉!
既然是橫掃草原的契丹大將,李克用穩住心神,不願在外人面前失了底氣,哪怕是要死,他也要死得有尊嚴,所以他沉聲問:“閣下到此,意欲何爲?”
還沒到而立之年的耶律阿保機,本就生得丰神俊朗,此刻聽了李克用的話,他露出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他一邊邁步進屋一邊真摯的說道:“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是來幫你的。之前在草原不小心傷了你的部下,我很過意不去,你知道的,契丹人熱情好客,並不想無緣無故多一個敵人,所以我一直很想做點什麼來彌補。恰好,我們聽說你現在遇到了點......嗯,小麻煩。所以大祭司讓我帶人過來,幫你重振旗鼓。”
他堂而皇之進屋,輕鬆自在全無防備的樣子,就好像走進自家廳堂,很自然在李克用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爲他跟李克用是至交好友。
李克用冷笑一聲:“你恐怕不知道你即將面對的是什麼,纔敢如此大言炎炎。莫說十幾個真人境,哪怕再多一倍,也於大局無益!”
耶律阿保機聳聳肩,表示聽進了李克用的話,隨後他又認真而不失輕鬆的道:“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比你更加清楚,你的敵人是多麼的......嗯,難纏。不然我爲什麼親自來了呢?你現在要知道的是,比起那個並沒有真正幫到你什麼的釋門,神纔是你該真正膜拜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