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坊是太原城內不起眼的一片坊區,因爲不富裕不貧窮所以很普通,但也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
東熙酒樓是長寧坊內不起眼的一件酒肆,位置不偏僻但也沒有坐落繁華街口,佈置簡單素雅毫無亮點可尋,所以往來的都是普通人。
入夜之後,東熙酒樓照例早早打烊,後院亮起的燈火併不明亮,昏黃暗淡。可以想見,那一定燃燒起來還有縷縷異味的劣勢燈油,這種燈油沒別的好處,就是足夠便宜。
不過店裡準備次日食材的夥計們,明顯沒有計較這些的意思,因爲他們平日裡連這種燈油都用不起。在這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代,夜晚有能力燃燈的,至少在太原城也是殷實之家。
後院的茂盛槐樹下有一張四方小石桌,桌面已經殘缺了一角,歲月將它的表面打磨得很光滑。它很小,桌前只有兩張小凳,還不是石凳,而是夥計平日裡會搬着到處使用的木凳。
此刻夜色正好,繁星在高大的槐樹枝頭亮着,清輝從樹梢間灑落,樹影婆娑。
一位身姿曼妙、容貌妖豔的紫袍女子,正疊腿坐在小石桌前飲茶。她眉眼柔和恬淡,有一種不惹塵埃的超然意味,這跟她成熟嫵媚的氣質形成一種矛盾的美。
輕描淡寫就讓太原府少尹鍾昧漓,心甘情願俯首帖耳的周傳文,此刻卻束手躬立在桌前數步外,視線落在腳前三寸處一動不動,絲毫不敢擡頭去看對方。
“鍾昧漓的策反任務,你完成得很好。雖他還沒有完全效力於我們,但眼下卻已經能幫我們做不少事,至少在李存孝的問題上會很有作爲。太原府少尹,世家大族代表人物的意見,無論如何都值得李克用重視一二。”
紫袍女子自然就是青衣衙門大統領,她將手裡的茶碗放下,看了面前的周傳文一眼。
對方是她一手提拔的親信,才能心性都是上上之選,在青衣衙門的運作和發展過程中,涌現出的像周傳文這樣的人物,多如過江之鯽。
宋嬌有意考校對方,繼續道:“你且說說,我們青衣衙門這回來施行離間計,前後是怎麼樣的行爲因果。”
周傳文稍作尋思,即胸有成竹的開口應答:“離間計的關鍵在於,讓李克用對李存孝產生懷疑,由信任變成不信任。殿下在儀州的舉動不過就是開胃小菜,謀劃的主要部分還是要我們青衣衙門來推行。”
“殿下在儀州勸降,已經爲離間計打下了基礎,接下來就是引導李克用起疑。讓李克用身邊的心腹親信幫我們說話,是必不可少的部分。”
“李克用三大心腹幕僚,方清真地位最高,但我們經過調查後發現,他爲人正派,不貪圖財貨,整個人幾乎沒有弱點,基本無法被買通。所以要想他向李克用進言,就只能讓他自己相信,李存孝是真的會叛變。”
“要想說服方清真,就必須知道他信任什麼人。我們調查了他很久,將他的親朋好友,包括子女在內,反覆探查,但都沒有找到突破點。直到發現徐茂達。”
“徐茂達本身不會爲我們做事,要想讓他就範,從他身邊的人下手是不錯的選擇。經過調查,我們發現他的獨子不學無術,二十多歲還未娶妻,一事無成不說,還在賭坊欠了賭債。”
“像徐茂達的獨子這種人,控制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隨便給點甜頭他就會成爲我們的忠犬,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
“通過控制徐茂達的獨子,讓徐茂達爲我們說服方清真,再由方清真去影響李克用。”
“方清真固然正派,但李克用另外兩名心腹,卻都是‘正常人’,會貪財會喜歡美人,這樣的人控制起來就更簡單,直接收買即可。只要價碼合適,就沒有談不攏的買賣,也沒有不能背叛的主人。”
說到這,周傳文稍稍停頓片刻,又繼續道:“收買李克用的親信心腹,讓他們去進言李存孝會叛變,哪怕李克用最開始不信,時間一長,三人成虎,再加上鍾昧漓等一批‘有才能見識的非嫡系大人物’的呼應,就由不得他不信。”
宋嬌輕輕拍了兩下手,“不錯,能看清楚這些,說明你足以能獨當一面,可以主管青衣衙門一鎮之地的事務。不過要想走得更遠,這還遠遠不夠。”
周傳文頭更低了些:“請大統領訓示。”
宋嬌淡淡道:“要離間李克用和李存孝,之前做得這些只能算作一方面,接下來還有幾道硬菜。”
說到這她就沒有繼續說下去,毫無預兆陷入沉思。周傳文也不敢追問,就站在原地候着指令。
沒過太久,一名容貌清麗、五官棱角鋒銳、二九年華的女子進到院子裡,向宋嬌稟報:“大統領,人手都佈置好了,隨時可以行動。”
宋嬌點點頭:“那就行動。周傳文跟着去。”
“是,大統領。”
離開酒肆,周傳文跟在女子後面左轉右轉,最後進了一座再普通不過的三進宅院。在這座宅子裡,周傳文見到了宋嬌第二方面的佈置。
房間和院子裡做坐滿了人,什麼樣的都有,儀表堂堂的書生、大腹便便的員外、面黃肌瘦的販夫走卒、落魄消瘦的說書先生、花枝招展的窯子姐兒,清麗脫俗的清倌兒、衣着庸俗的長舌婦人,甚至是形似小孩的侏儒。
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不一而足,加起來有近百個。
看到如此衆多的人手,周傳文有些發怔。
“這只是一個堂口的人。像咱們這樣的堂口,太原城裡有十五個!”女子得意的看了周傳文一眼,不無自傲的說道。
周傳文嘆息着說道:“不愧是大統領親自出面,這手筆的確非凡。”
由此可見,爲了配合大軍對付河東,青衣衙門事先的佈局有多深。
沒過幾天,太原城中忽然流言四起,無數處酒肆、茶館、青樓,甚至是街頭巷尾,都有人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他們討論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新進晉升兵家大將,被李克用當爲定海神針大肆渲染,用來穩定軍心民心的李存孝,竟然跟安王密切往來,要捨棄李克用投靠安王!
流言不知從何處開始傳播,幾乎是一夜之間,太原城便滿是這種言論,而且言辭鑿鑿。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以江山社稷爲重、志在中興大唐的安王,對李存孝的才能十分看重,想要讓對方爲朝廷所用,爲國家建功立業,而不是給造反的李克用陪葬。
傳的最多也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是安王承諾李存孝,只要平定河東,朝廷就讓李存孝取代李克用,做河東節度使!
安王的條件很誘人,李存孝會不會答應呢?
會答應。
其一,安王連戰連捷、攻城掠地,河東損兵折將、失地失勢,眼看李克用離敗亡不遠,李存孝如果不想死,就得另謀出路。
其二,李存孝已經是兵家大將,李克用不過是兵家上將,李存孝憑什麼給李克用做爪牙?能讓他做爪牙的,只能是朝廷!
流言四處擴散,鬧得太原城人心惶惶、日夜不安。雖然流言也有一些武斷、不甚合理之處,但智者畢竟只是極少數,根本無法阻擋流言的大肆傳播。
如果李存孝叛逃,那麼本就作戰不利的河東必將敗亡,河東那些非李克用嫡系的官、將,如果想要戰後不被問罪,此刻就得想辦法另謀出路。
這個出路自然是投靠朝廷。
太原府、節度使府很快反應過來,派了很多人出來闢謠,言辭鑿鑿的說李存孝忠心耿耿,必然不會變節,河東也會大勝。而李曄倒行逆施,是國家罪人,必將天誅地滅。
但是很多人都不信。
不信是有原因的,說李存孝不會變節,那麼他總得做點什麼來證明他的忠心,譬如說跟儀州官軍日夜血戰、不死不休。說河東會大勝,那至少河東軍得打幾場勝仗,收復一些失地。
但這兩者都沒有。
不久,又有新的流言傳出,說李存孝不日將舉城投降,把儀州獻給安王,作爲效忠朝廷的投名狀。然後就會和安王合軍,轉過頭來反攻太原城!
消息的源頭,據說來自平盧軍大營,可信度很高。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儀州城出現了叛逃的甲士!
雖然人數不多,但性質惡劣。
這一下,太原炸開了鍋。
百姓們有想法,他們要避免兵禍,非李克用嫡系官將有想法,他們要考慮前途,李克用嫡系官將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們得謀求戰爭勝利。
這個時候,李存孝跟安王城前會面、相談甚歡、開懷暢飲,互相引爲知己、相見恨晚的情景,和兩人私下書信往來的細節,被人大肆渲染。
所有人的矛頭,都集中在了李存孝身上。
節度使府邸政事堂,主座上,李克用盤膝坐着,手撐着下巴,面容肅殺的陷入沉思。在堂中,幕僚官將們已經吵成一團,熱鬧得像是菜市場。
太保李嗣恩激動得面紅耳赤:“必須把李存孝從儀州撤回來!他晉升兵家大將、坐鎮儀州這麼久,卻幾乎沒有什麼出戰和勝績,連賊軍的營寨都沒有拔掉過!要說他不是消極怠戰,不是跟李曄有勾結,我第一個不信!”
作爲李克用的絕對嫡系,李嗣恩是不容許這場戰鬥輸掉的。
節度使府掌書記反駁道:“李存孝以七萬人拖住了賊軍近三十萬,這要是換了旁人,誰能做到?賊軍挖掘濠溝,縱橫密佈如蛛網,將儀州圍了起來,這個時候,十三太保如何突襲?能守住城池,這本身就是勝利!”
兩人又開始爭吵,雙方各自都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夠了!”李克用忽然低喝一聲,“都坐下來。”
在這樣的時候,他臉上竟然出奇的沒有了怒氣,而是保持了絕對冷靜。對於一個習慣殺伐衝陣的沙陀人而言,這十分不容易,可見他也沒有停止成長,“爾等不必再爭,無論如何,我信任十三太保,相信他絕對不會投靠李曄那廝!”
衆人聽到這話,無論心思如何,都只能低頭不語。
李克用當然不能說懷疑李存孝,除非他已經把李存孝控制起來,並且準備把對方殺掉。否則,這話要是傳到李存孝耳中,李存孝只能選擇擁兵變節。
不過李克用隨即又道:“但是儀州戰局,也不能這樣僵持下去。太原城裡流言四起,導致人心惶惶秩序不穩,也不能不理會。這些事都得有個解決辦法。”
明眼人聽到這裡,心裡就已經猜測,李克用還是要動李存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