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府政事堂中,李克用看着手裡的書信沉默了許久,臉色陰晴不定。分坐兩側的文官幕僚和心腹將領們,都緊張的看着主座上的李克用,大氣都不敢喘。
被李克用寄予厚望,手握七萬大軍坐鎮儀州城的李存孝,在戰事如此緊張的時候,竟然跟李曄那廝私下有書信往來!
而且李曄的書信裡,大篇的都是勸降內容,用詞極爲親切熱絡,滿是對李存孝的敬仰之情,而且承諾的條件之豐厚,讓旁觀者都爲之眼紅!
不僅如此,被李克用安排在儀州,名爲襄助李存孝,實則是爲監視他的李嗣本彙報,官軍圍城這麼多天,不僅一場攻城戰鬥沒打,而且還一直在勸降儀州守軍!
守軍將士的反應雖然遠遠談不上熱烈,但這種事卻不可不防。畢竟對方是官軍,代表的是朝廷,而且剛剛大勝了一場,萬一有人想不開,開了一個叛逃的口子,那這事就會馬上變得很嚴重!
儀州......看起來已經不那麼穩固!
太原南邊兩座堡壘,汾州已經丟了,如果儀州再失手,那麼太原就將完全暴露在官軍面前,李曄就能用數十萬大軍,直接合圍太原城!
就在幕僚、將領們思慮複雜、心情沉重的時候,主座上忽然傳來李克用響亮的笑聲。
衆人擡頭,就見李克用展顏笑道:“這是李曄那廝的詭計,想要讓我懷疑李存孝,他好坐收漁翁之利。這等雕蟲小技,哪裡瞞得過我的眼睛?李曄要是以爲這樣就能離間我們主臣,那真是貽笑大方。”
說着,李克用站起身,手中升起靈氣火焰,把將書信當衆焚燒。
“傳令給李存孝,讓他安心守城,不必急於求戰,儀州只要不丟,他就是此戰頭功。等本帥奪回汾州,就親自率軍去增援儀州!”李克用負手看向衆人,神色睥睨的下令。
他表露出對李存孝毫無保留的信任。
堂中衆人神色一振,紛紛起身行禮:“郡王英明!”
待得衆人散去,李克用坐回身,剛剛滿臉的振奮和堅信之色,漸漸被肅殺和凝重所取代。
沒有哪個人主,會完全相信自己的臣子。
誰又值得誰完全相信呢?
眼下的李存孝,可是兵家大將,他李克用自己,也不過就是兵家上將而已。
......
方清真是李克用最爲信任、看重的三名幕僚之一,他已經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之前就是李國昌的心腹謀士,算起來,跟着李國昌父子已經快二十年,是資歷最老的一批元老。
從節度使府出來,坐進那輛具有標誌性的簡樸馬車中,經過小半個時辰的行駛,方清真回到了自家的府邸。說是府邸其實不太恰當,因爲只是一個三進院子。
三進院子,就是普通富人居住都會嫌逼仄,但這就是方清真唯一的宅院。河東的人都知道,方清真大公忘私,憂國憂民,勤儉質樸,一身浩然正氣,是官員的楷模。雖然身在高位,但待人平和,沒有半點架子,堪稱完人。
回到只有三名僕役的家中,方清真得知自己的故交好友前來拜訪,已經在設廳等候。
對方是個比他還要迂腐的老儒生,只做個八品小官,還動不動就得直性子而得罪人,跟方清真倒是一個脾氣,算是臭味相投,所以相交莫逆。
再者,兩人相識於遊學時,已經是三十年的交情了,不過對方沒有方清真那樣的機遇,早早就被李國昌賞識。這個名叫徐茂達的老儒生,經常提着兩尾新鮮的肥魚,就到方清真府上做客。
兩人很快就在偏廳擺了食案,開始對坐暢飲、談笑說地。等到菜過五味酒過三巡,兩人的話題也來到了眼下的大事,儀州的戰事上。
“安王圍困儀州已經逾月,聽說李存孝跟安王頻繁書信往來,而且安王在不停勸降守軍,儀州已經軍心動盪、人心惶惶?”徐茂達一邊吃着湯魚,一邊饒有興致的問道。
方清真點點頭:“安王對李存孝興趣濃厚,這已經是衆所周知的事。不過這也正常,以李存孝兵家大將的境界,換誰都會想要勸降他。”
徐茂達舉杯,兩人飲盡杯酒美酒,他咂摸了一下嘴:“這劍南燒春的味就是醇厚濃烈,跟別的酒都不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李存孝就真的不會投降?”
方清真尋思道:“李存孝是忠勇之輩,哪會被輕易勸降?”
徐茂達搖搖頭,明顯對人心沒有什麼信心:“那可難說。要是換作一般人來勸降,李存孝或許不會投降,但眼下來的,可是安王本人!安王,那跟其他人能一樣嗎?”
方清真沉默下來,顯然徐茂達說的話對他有所觸動。安王不僅個人威望深重,而且代表的是朝廷。
徐茂達一面夾菜吃一面繼續道:“儀州之戰,從一開始就很怪異。安王坐擁三十萬大軍,攜沁州大勝之勢來攻,竟然不曾猛攻城池,而是一反常態開始挖掘濠溝圍城,主動放棄了大好攻勢!安王採取這種耗時長久的策略,也跟他一貫的征戰風格不符。從他征討黃巢,到平定魏博,那都是雷霆手腕,何時這麼保守過?”
方清真思索着道:“李存孝畢竟成就了兵家大將,安王麾下也無人能敵,他若冒然攻城,只怕不妥吧?”
徐茂達自顧自喝了一杯酒,眼眸發亮的看着方清真,語氣高深道:“安王麾下,以劉大正和上官傾城境界最高,他倆聯手也不是李存孝對手,照此看來,的確無人能夠與李存孝交鋒。但是還有一個人,你們卻在有意無意中忘了!”
“誰?”方清真怔了怔,不過旋即他就反應過來,“你是說?”
徐茂達神色端重:“不錯,就是安王本人!”
“這......”方清真張了張嘴,數度欲言又止,“安王也修了兵家戰將之道?這怎麼可能?”
徐茂達反問道:“爲何不可能?安王迅速平定黃巢之亂,揚名天下,靠的可是一場接一場沙場之勝!要說他修了兵家戰將之道,有何不可能?老安王在世的時候,文治武功冠絕一時,平亂戍邊從無敗績。新安王子承父業,人人都說他是中興之臣,有廓清宇內之志!修煉兵家戰將之道,在天下喪亂時決勝於沙場,豈不是理所應當?”
一番話說得方清真又沉默下來。這回他沉默得更久,因爲他心中震動太大。
李曄是兵家戰將?之前從未聽說!但誰又能否認這點,說這就完全沒有可能?
“安王治軍征戰多年,修煉兵家戰將之道,理所應當。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他的境界到了哪裡。因爲安王治軍的時間畢竟還不長,至少比起隴西郡王是這樣,按理說不會到兵家大將之境。”
徐茂達繼續道:“但這對安王來說,又根本不是問題。他可是一日練氣,不到十年便成就真人境的奇人!換做旁人,要說他能在同樣十年之內,成就兵家大將的境界,這不可能,但要說是安王,那就誰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
方清真放下筷子,只覺得喉嚨乾澀,他看着徐茂達,艱難的問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儀州之戰?”
方清真是智慧之人,他所有的親朋好友中,只有徐茂達的學識和見識讓他欽佩,很多時候都自愧不如。之前二十年間,他給李國昌、李克用進言時,也有受對方啓發的時候,並且效果都很好。
徐茂達道:“安王不強攻儀州,是爲了避免兩軍血戰、魚死網破,他用困城的方法,將李存孝鎖死在城內,就是爲了勸降他!安王攻儀州,從一開始就不只是攻儀州城,而是要順帶收服李存孝這個兵家大將!”
方清真如夢初醒!
任何有志於天下的人,面對李存孝這樣的大將,都不會沒有想法,何況是李曄?
怪不得,李曄從一開始,就不惜以身犯險,屈尊到儀州城前,邀請李存孝出城會晤。被拒絕了也不惱怒,反而還主動拿出美酒,恭賀李存孝晉升大將。他如此折節下交,可不就是有所圖謀?
爲了勸降李存孝,李曄給出的條件可謂誠意十足,過來就保奏節度使,還承諾日後有封侯,甚至是拜異姓王的可能!這話旁人說出來,那是貽笑大方,但李曄的話,就跟李儼的話一樣,甚至比李儼的話還要管用!
“安王勸降儀州守軍,發動普通將士叛變,正是爲了給李存孝投靠造勢!”徐茂達悠悠道,“以安王如今的威望和地位,他爲了李存孝能做到這種地步,誰能保證李存孝不動心?士爲知己者死!”
方清真肅然點頭。
兩人談了很久,一直談到深夜。
到最後,方清真已經完全確信,李存孝極有可能會投降。
他坐立不安,遂立即動身出門,連夜去見李克用,要說服對方將李存孝調回太原城!
方清真出門後,徐茂達也沒有停留,很快離開了方府,坐着牛車回家,進了自家院子。
他從牛車裡下來,有人在車旁急切的等待。
那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父親,怎麼樣,你說服方清真了嗎?”徐茂達一下車,年輕人立即迎上來。
看到自己不學無術的兒子,徐茂達心中五味雜陳,本能的就要發怒,但一口氣還沒提上來,就化作一聲長嘆煙消雲散。
若不是爲了自家這個不中用的兒子,他又怎會答應那個人,假借喝酒論道的名義,去說服方清真相信,李存孝一定會投靠李曄,並引導對方去給李克用進言?
“先生何必嘆氣。你現在做的事,是爲了家國大義,對社稷有功。此事之後,不僅令郎會破格獲得出仕的資格,你也會得到爵位封賞。”
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在徐茂達身邊響起。一個身着紫袍的豔麗女子,從黑暗的樹影中走出來。
看到對方,徐茂達不禁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