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州城頭。
朱溫現在很惆悵,他已經連續嘆了三口氣。望着官道上出現的官軍旗幟,他忽然覺得自己被孤立了。
鄧州就是個不祥之地,現在城防已經被修繕了大半,但是朱溫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他覺得腳下的鄧州城,對他而言就是一座牢籠,將他束縛在這裡困得死死的。周邊州縣都是虎視眈眈的官軍,沒一個好相與的。
朱珍竟然敗了,五千百戰精騎,竟然沒打贏三千新卒,還折損過半,落得個狼狽逃回的下場。朱溫很不開心,精騎狼狽逃回時的模樣,落在守城將士眼中,是個極端不好的信號,對士氣打擊很大。
城中被徵調的民夫,這兩日看他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那是懷疑的眼神。很顯然,原本大軍攻破鄧州後,在鄧州民衆心目中建立起來的,驍勇善戰的形象正在崩塌。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要是官軍來攻城的時候,戰況不利,城中大戶和民夫率先作亂,那鄧州城就守不住了。
朱珍戰敗引發了一連串消極反應,朱溫都看在眼中,但是一時半刻,並沒有消除這種影響的辦法。他的斥候探子已經查清楚了,李曄麾下兵馬有十好幾萬,而且平盧軍甲冑十分精良。
新敗的鄧州軍危在旦夕。
不過朱溫沒有辦法責怪朱珍,雖然他很想砍了對方的腦袋。連無極子都死了,朱珍能怎麼辦?這一敗,說到底,非戰之罪。朱溫有些無法想象,李曄再怎麼說,也是皇朝親王,地位尊貴,深受李儼器重,這樣的人物,竟然跟着先鋒精騎出戰,這簡直是亂來,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事沒人能夠想得到,朱溫也沒想到,所以朱珍敗了。但即便是朱溫想到了,又能如何,連無極子都被李曄擊敗,那可是真人境的高手。李曄不是練氣九層麼,就這麼能打?
安王不愧是安王,完全不按常理行事,修爲更是不可以常理揣摩。
但我老朱也不是一般人吶,崛起於阡陌之中,成名於沙場血戰,那也是響噹噹的一條漢子,怎麼這回接連吃虧?
再度長嘆一聲之後,朱溫驟然意識到,這種悲觀的情緒要不得,更是兵家大忌。作爲領軍主將,他必須時刻充滿鬥志,否則大戰不用打,他就要敗了。
意識到這一點,朱溫連忙咳嗽幾聲,挺直腰板,目光重新恢復有神。
“龐師古!”朱溫揮手招來一名小校,“去,帶人把城中大戶都集中到一起,看押起來,不得讓他有半分異動!”
龐師古是個黝黑的漢子,看起來很木訥呆板,同時又充滿精悍勇武之氣,他抱拳道:“得令!”
官軍攻城,朱溫得防備城中大戶,跟官軍裡應外合,或者惹出什麼混亂。這種事不少。雖然朱溫不願意承認,但比起大齊,民心明顯還是向着大唐多一些。
眼看官軍洪流般匯聚到鄧州城前,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鐵甲海洋,朱溫臉色低沉,他再度喝令:“霍存!”
一員驍將應聲抱拳:“朱將軍有何吩咐?”
朱溫打量霍存幾眼,這廝是個驍勇之輩,可惜不是他親信部將,以前是跟在黃巢身邊的,這回他領兵出戰鄧州,黃巢便把霍存派來相助。說是相助,其實就是黃巢的耳目,畢竟朱溫領兵征戰在外,黃巢不可能連個耳目都不派來跟着。
朱溫對霍存沒甚麼惡感,但也沒有好感,他道:“唐軍待會兒要紮營,你率領本部兵馬,趁他們立足未穩之際,給予迎頭痛擊,以壯大軍聲威!”
鄧州守軍剛剛經歷朱珍之敗,現在官軍大舉圍城,聲勢浩大,而且士氣鼎盛,鄧州城頭的將士,看到官軍都已經露出畏懼之色,這明顯是士氣低迷了,朱溫想要守住城池,就必須要用一個勝利,來振奮大軍軍心,否則城池攻防戰還沒打,朱溫就已經輸了。
霍存聽到朱溫的命令,抱拳應諾。朱溫的想法沒有錯,但霍存心裡卻不樂觀,城外可是有十幾萬大軍,換了誰出去挑戰,都不會樂觀。打贏了固然是好,能夠振奮大軍士氣,這要是打輸了,他自己能不能回來都是個問題。
不過霍存也清楚,讓他出城,不是去打十幾萬官軍的,只是趁着對方防禦還不嚴密的時候,揪着一個薄弱地帶,過去製造點混亂。迅速衝出,雷霆作戰,打完就走。至於戰績根本不用太過在意,殺個幾十人百多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一戰的關鍵,是在於表現我部精銳,面對十幾萬大軍,凜然不懼還能進退自如的戰力,這是士氣之戰,不是生死之戰。
霍存看了一眼城外的大軍,覺得有些頭疼。這密密麻麻的人,多的跟米一樣,匯聚成一片鐵甲海洋,就算是分開紮營,也不是善茬。畢竟,那是一支三千騎,就能擊敗朱珍五千精騎的軍隊。霍存縱然自認驍勇,心裡也突突。
朱溫看出霍存的疑慮,拍着他的肩膀道:“官軍藩屬不一,行動起來沒有那麼迅捷,以將軍的驍勇善戰,只要快進快退,必定楊我軍威!”
霍存見朱溫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那就是毫無退路了,既然沒有退路,霍存的血性也就提了起來,暫時壓倒了畏懼心裡,抱拳大聲道:“朱將軍放心,末將必定不辱使命!”
十六萬多大軍抵達鄧州城外,李曄的佈置很簡單,圍三闕一。大軍先擺好防禦陣型,再分兵紮營,現在時辰尚早,日落之前要紮下營寨,並不是很難。
軍令頒佈下去之後,李曄就策馬巡視鄧州城防,現在是近距離觀察,看得更是真切。
城樓前肅立着一大羣將校,朱溫就在衆人簇擁中,李曄對他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兩人畢竟算是熟人了。
很快,鄧州城外就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奔馳的遊騎,列陣的步軍,伐木、挖溝、搭建營寨的士卒,都在各自將校的喝令下,有條不紊的推進手頭工作。
忽然之間,李曄聽到東城牆外面,傳來喧譁之聲。他循聲望去,因爲城牆阻隔,看不太清楚情況。
策馬轉過牆角,視野廣闊之後,李曄立即就看見,數百騎兵在一員驍將的帶領下,已經衝到官軍陣前。
李曄駐馬而望,只見那數百騎矯健異常,挑選的又是官軍遊騎稀少的地方,很快將面前一隊遊騎殺散,斜刺衝到官步軍陣前。
官軍弓箭手因爲顧忌己方遊騎,無法放箭,那數百騎卻沒有什麼顧忌,在步軍陣前甩了一個彎,變得與步軍陣列平行飛馳,騎兵們端起勁弩,一個接一個發射弩箭。
一陣弩箭連射過後,盾牌佈置不甚齊整的官軍陣列,立即倒下去一整排,就像是被割倒的麥子,慘叫聲此起彼伏。那數百騎絲毫沒有停留,衝到紮營的官軍面前,一陣兇猛砍殺,追得官軍士卒四散逃散,須臾就有三四十人殞命。
數百騎猶自不肯罷休,當先的騎將也端的是驍勇,衝過來的遊騎在他手下,就沒有一合之敵,很快被他帶人殺得七零八落。
直到這時,時間已經過去足足一刻,官軍的大隊遊騎仍是沒有組織起來,就更不必說步軍快步跑動,列陣合圍了。到最後,這數百騎逞了好一陣威風,在步軍之中殺進殺出,衝破遊騎封鎖如入無人之境,簡直就跟天兵下凡一樣。
等到官軍終於派出大隊騎兵迎戰,他們卻早已絕塵而去,並且沒有從出來的城門進去,而是繞到了北城,從北城門進城。
眼見數百騎進城,鄧州城牆上的守軍將士,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喝聲,士氣高漲到了極點。
若是往大處說,這數百騎也算是在十幾萬大軍中,幾進幾齣,如入無人之境了,殺傷了一兩百人,自身就沒折損幾個,戰績可謂輝煌。
而追擊他們的官軍騎兵,在護城河前就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爲索橋已經被拉了上去,只能氣急敗壞的怒罵不休,看起來更是不堪。
完整看到這一幕的李曄,臉色微沉。
城樓前朱溫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這一戰對大局並無影響,死傷都不到兩百人,放在十幾萬大軍中,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但對士氣的影響,卻是至關重要。
可想而知,朱溫勢必大肆宣揚此戰戰況,由此,鄧州守軍的軍心就穩了下來,而且士氣高漲都有可能。
“那塊是誰的營寨?”李曄讓傳令兵叫來佈陣使,寒聲問道,劃分各軍紮營、分守的區域,都是佈陣使的職責。
現在擔任佈陣使之職的,就是忠武軍節度使周岌,他只看了一眼,便回答道:“蔡州王淑的營寨。”
周岌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是難看,王淑雖然是秦宗權的部將,但秦宗權名義上還是他的部將,所以王淑也算是他的人。
那片區域的防守佈置,十分鬆散沒有章法,這跟其它部曲的嚴整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