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樣邋遢的說書老頭,抱起二胡,拉動了音弦,悠揚低轉的樂音,在酒樓平地而起。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是黃巢最負盛名的一首詩。
黃巢,唐末動亂的罪魁禍首,皇朝的掘墓人。
正是他攻破長安的壯舉,揭開了藩鎮稱王,諸侯爭霸的序幕。
若說在此之前,藩鎮只是桀驁,卻仍受朝廷統治,那麼黃巢之亂後,藩鎮就再也不遵朝廷號令,各行征伐,彼此混戰。
直至揭開五代十國的大幕。
李曄前世對黃巢記憶深刻,酈郡主吳悠,便是隕落在黃巢亂軍攻破長安的混戰中。
李曄看着黃巢笑了笑:“兄臺既然有此雅興,在下樂意奉陪,請!”
隨即,吩咐店裡的夥計,加了一個位置。
黃巢屈膝而坐,先敬了一杯酒,然後自報家門:“在下黃川,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李曄看了黃巢一眼,暗暗撇了撇嘴,還黃川,你怎麼不乾脆叫黃河?
黃巢來見他,若說不知道他的身份,李曄是不信的,酒樓這麼多人,對方別人不見,他面前分明還有個女子,對方還跑到他桌前來,分明就是目標明確。
李曄不禁想起,牛首山三清觀後的那池青蓮,暗忖道:終南山莫非察覺到,是我得了那池青蓮?
那池青蓮,本是終南山爲黃巢準備的,現在落在了李曄手裡,黃巢循跡而來,想必目的並不單純。
“在下李華。”李曄拱了拱手,隨便給自己取了個假名。
“原來是李兄,失敬失敬!”黃巢露出敬仰之色,暗地裡也撇了撇嘴,心說你還李華,怎麼不乾脆叫梨花?
“相逢即是有緣,來,幹!”李曄舉杯勸酒,飲過一杯,便問:“聽閣下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閣下是哪裡人氏?到長安來,又是所爲何事?”
“在下祖籍曹州,不瞞李兄,在下是爲明年的春帷貢舉而來,說來慚愧,半生貢舉,至今未嘗取得功名。”
黃巢作哀嘆狀,他心裡冷笑,我就是來找你的,可我會告訴你麼,我要慢慢接近你,暗查青蓮之事,如果青蓮果真落在你手裡,管你是什麼親王少尹,我也會把你的腸子挖出來,把青蓮取回!
“功名不易得啊!”李曄裝模作樣感嘆一句,隨後又正色道:“不過我看黃兄面相,當真是貴不可言,日後必能成爲一番大業,眼前這不順之事,不必介懷。”
李曄心裡琢磨着,既然黃巢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是不是找個機會,把他殺了?如此一來,是不是就不會有黃巢禍亂天下的事了?
黃巢怔了怔:“李兄知周易之術?”
“粗通一二。”李曄微笑道,打量黃巢兩眼,隨即面露激動之色,“黃兄,你這面相,可真是少見,在下生平識人無數,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知可否讓在下,給你細看一番?”
黃巢心頭暗喜,不禁想到,終南山那批道人,老說我氣運不凡,日後必能成就大業,有取李唐而代之的機會,現在竟然連李曄都這麼說,難道真的如此?唔,姑且讓他瞧瞧,且看他怎麼說。
黃巢故作淡然的嗯了一聲,伸出手掌,裝作不在意道:“既然李兄有興致,在下也不好不給面子。”
李曄笑容依然,一下抓住黃巢的手!
就在這時,樓裡的二胡樂音,驟然拔高一個音節,霎時充滿金戈之意!
......
宮城。
“怎麼樣?”看着劉行深房中出來,韓文約趕忙湊上前問道。
劉行深搖頭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白淨的臉上爬上一絲憂愁:“陛下這病,來勢兇猛,御醫也束手無策,現在連意識都模糊了,估摸着許久不能省事。”
韓文約皺了皺秀氣的眉頭,疊放在腹前的雙手,十指不停糾纏,嗓音沙啞而低沉:“自打韋保衡被問罪,陛下便病了,原以爲只是偶感風寒,現在看來,情況似乎不太妙。”
“是不太妙,陛下的身體,這些年垮得太厲害。他本就只是練氣二層的修爲,還是靠着丹藥堆上來的,這些年沉迷酒色,又不事養生,自打即位,更是連修煉都丟了,修爲退化嚴重,現如今病來如山倒......”
劉行深和韓文約並肩而行,尖細的嗓音因爲低沉,愈發顯得怪異:“若是陛下這回挺不過來......有些事,是該早作謀劃了。”
韓文約點了點頭,贊同劉行深的意見,雖說宦官把持神策軍與樞密院,但這並不意味着他韓文約和劉行深,地位就會一直穩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的變動面前,神策軍的地位不會有差,但兩人的境遇,未必就會一直不變。
“普王不錯。”韓文約道,“只是......”
“只是安王......”劉行深眉頭緊蹙,“八公山的事兒,到底是個隱患。”
“說到這裡,我有些奇怪。”韓文約道,“當日在黃梨鄉,安王到底是怎麼從韋江南手下逃脫的?韋江南主動投案,偏偏還是投的長安府,這又是誰的手筆?”
“依照安王的說法,安王去黃梨鄉的時候,是南宮第一恰好在......”
“南宮第一怎麼說?”
“哼,這傢伙向來桀驁,我差人去問他,他竟然直接把我的人打了回來!”
“這廝真是找死!”
“那韋江南的事呢?”
“好似也跟南宮第一脫不了干係。”
“怎麼說?”
“南宮第一,私下常跟安王在一起喝酒。”
“如此說來,南宮第一已經是安王的人了?這廝向來自視甚高,孤高冷傲,怎會甘願做安王的爪牙?”
“若不是南宮第一,還有誰能擊敗韋江南,並且控制他?”
劉行深和韓文約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劉行深寒聲道:“我總覺得,安王有些神神秘秘的,你說,安王府中,會不會真有李峴昔日的親信?”
韓文約搖搖頭:“我派人暗中去安王府查探過,一無所獲。”
“也有可能是他早有防備,這廝心思縝密得很。”
“那當如何?”
劉行深沉吟半響,忽而道:“不如引蛇出洞,試他一試?”
韓文約點點頭:“好主意!”
劉行深眼神沉下來:“若是......安王果真跟李峴的舊部混在一起?”
“那就得除掉他了!”韓文約態度果決,“以他跟普王的關係,若是讓普王即位,他再翻八公山的舊賬,你我都討不了好!”
“就這麼辦!”
......
今夜無星,月黑風高。
盯着一品樓的宋文通,心情很不好。
任何一個被下令,要求在長安城,刺殺皇朝親王的人,心情都不會好。
但他沒有選擇,因爲這是神策軍中尉的命令。
而他,只是一名統領五百軍士的神策軍指揮使。
還是一名亟待往上爬的指揮使。
王建望着蹲在屋頂上,眉目陰沉的宋文通,微微嘆了口氣,他從腰間掏出用油紙包裹的一隻蒸雞,信手撕下一隻後腿,遞向宋文通:“來一隻?”
身材消瘦,面相白淨的宋文通,冷冷瞥了王建一眼:“都胖成肥豬了,還吃?”
“你又不是女人,還怕吃胖?”王建滿不在乎,見宋文通不吃,便把雞腿塞進了自己的大嘴裡,吃得滿嘴是油,如宋文通所言,他的確腰肥體圓,胖得可以,身上的橫肉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三百來斤。
所以他沒法像宋文通一樣,蹲在屋頂上,他只能坐着,因爲他根本蹲不下來。
“王胖子,你不要找死,我警告過你多少回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宋文通咬牙切齒,目光如劍。
王建吃得津津有味,雙眼放光,嘴裡吧唧作響,聞言頭也沒回:“長得像女人,又不是你的錯。但不準提女人,難道提男人?你對男人感興趣嗎?”
“王建!”眉清目秀的宋文通,頓時滿臉殺氣。
宋文通生得面紅齒白,柳葉眉桃花眸,雙脣更是天生殷紅勝血,而且小巧精緻,真應了櫻桃小嘴那個詞,就其容貌之美而言,所謂桃羞杏讓、燕妒鶯忌,也不過如此。
而且他雖然身材消瘦,偏偏胸肌發達,凸出的很是厲害,這就顯得格外“怪異”。
好在宋文通柳眉似劍眼神如刀,不是眼含秋水眉藏春-情,稱得上是英氣十足,而不是陰氣逼人,否則,就真的要被當作女子了。
“怎麼的,想殺我啊?動手啊,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王建依舊滿不在乎,只顧着對付手裡的肥雞,說話的時候還扭了扭水桶腰,顯得格外的賤。
宋文通一手按住腰間的長刀。
王建嘆了口氣,看着他:“今天的事要是辦成了,回去我讓你打上一百拳都不是問題。”
宋文通盯了王建好半響,殺氣幾乎要控制不住,冷哼一聲:“對方雖然是親王,但也不過練氣五層而已,殺他有什麼難?”
“練氣五層而已,說得好像你比他高了無數個境界一樣。”王建撇撇嘴,他終於吃完了肥雞,一點骨頭都沒剩下,拍了拍油膩的手,他站起身來,跟身材消瘦蹲在那裡的宋文通一比,他這身體就跟小山一樣強壯。
“實話跟你說,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安王,可不簡單,李崇德那廝跟我說過了,他只有四個字的評價:神秘莫測。我本想去拜會的,只是不曾想,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王建打了個飽嗝,跟打雷一樣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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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通冷冷道:“見面即非生死,不也是一種不錯的見面方式?”
“如果你不是死的那個,那的確可以這麼說。”王建活動了一下手腕,忽然眼神一凜,“他出來了!”
......
李曄跟黃巢並肩走出一品樓的時候,大堂裡的邋遢老頭,一曲曲子正好拉完。
“黃兄,就此別過。”酒樓門前,李曄拱手與黃巢作別。
“李兄真是好酒量!黃某佩服,他日若能再遇,定要一分高下!”黃巢打了個酒嗝,滿面笑容,如沐春風,李曄給他看手相的時候,把他吹得只應天上有,讓他十分開心——對於一個屢試不第,年過四十的書生而言,在窘迫困厄之境,佐證了自己未來不凡的欲言,當然會開心。
“一定。”李曄微笑。
他沒有對黃巢出手。
雖然方纔他的確有過這個念頭。
但是細想之後,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黃巢舉事,是跟王仙芝一起的,他能殺黃巢,還能把王仙芝也殺了?就算他能,那又如何?但大唐的覆滅,是國運衰敗使然,黃巢不過是應運之人,就算他殺了黃巢,焉知不會有張巢李巢?
再者,黃巢既然敢堂而皇之出現在李曄面前,就不會沒有依仗,他可是終南山看中的人,終南山一定會嚴密保護。
望着黃巢走遠,李曄笑容不減。
他很清楚,黃巢一定會再創造跟他“偶遇”的機會,想到這裡,他嘴角的笑意,顯得有些玩味。
劉知燕低着頭,搖搖晃晃跟在李曄身後,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李曄停住腳步的時候,她差些撞在李曄後背。
“送大當家回府。”李曄對趕過來的王府侍衛道。
“那殿下呢?”侍衛問。
“我去河邊轉轉,醒醒酒,你們不用跟着我了。”李曄擺了擺手。
“是。”侍衛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