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七百八十五章·“永別了。”
霖光在捕捉一隻蝴蝶。
他舉着捕蟲網,萬千銀杏葉飛在他的身邊,像一場金色夢境。
陽光透着金黃的葉子灑下,他仰着頭,像要將頭埋進整片春光。
“噠,噠,噠。”
踩着金黃的葉片軟毯,他將手伸過去,蝴蝶很快就飛走了,於是他開始動用捕蟲網,試圖捕捉那隻蝴蝶。
“啪!”
一聲脆響,似乎是霖光的力道過重,蝴蝶的一片翅膀被捕蟲網扇了一下,撕裂了。
這時,蝴蝶開口說話了。
【可憐的捕蟲人啊。】
【你想捕捉我,可這樣會撕裂我的翅膀。】
【你想留下我,可你只會得到一個標本。】
【放開我吧,放開我吧,給我逃跑時間。】
【如果伱能追上我,我就不再逃跑。】
……
霖光感到很新奇,他沒見過會說話的蝴蝶。
“好啊,你逃吧,我追。”他說。
蝴蝶撲閃着翅膀離開了。
它在空中飛啊,留下一路的血跡。霖光慢悠悠地跟在它後面,拎着那隻捕蟲網。
銀杏樹很茂盛,風也溫柔,銀杏葉“唰啦啦”地跳舞。地上的血跡淅淅瀝瀝,融進了金黃的地毯。
霖光就在這半夢半醒中行走着,就像踩着軟綿綿的棉花糖,心中有種微妙的快意。
……
【可憐的捕蟲人啊,你到底爲什麼要留下我呢?】
【我的翅膀並不豔麗,形狀顏色並不完美。我比之其他蝴蝶並不出色。爲什麼你偏偏看上我了呢?】
霖光回答——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隻不怕捕蟲人的蝴蝶。”
“我當然想留下你。”
……
【那就來追吧,那就來追吧。】
【可憐的捕蟲人啊,那就來追我吧。】
……
霖光加快了腳步。
一時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的使命,眼裡只剩下了那隻跌跌撞撞飛行的蝴蝶,金黃的翅翼疊着一層絢爛的陽光。
他不敢移開視線,蝴蝶與那些飛舞的銀杏葉太像了,還喜歡主動躲到銀杏葉之中。
“但蝴蝶和樹葉怎麼可能一樣呢?”他低語着。
一個是有生命的,是陽光下小小的奇蹟。一個卻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從枝頭落了下來,很快就會成爲淤泥。
……
【快來追吧,快來追吧。】
【捕蟲人啊,用盡你的全力來追我吧,用你的捕蟲網想辦法捕捉我吧。】
……
飛舞的銀杏葉中,蝴蝶穿梭在老樹之間,飛行於如同百丈高樓般的蒼天大樹之上,它的翅膀開合,反射着陽光——是那樣自由、燦爛。好像全天下的美好都聚集在那道蝶影上。
霖光一路緊隨,蝴蝶漸漸被他壓縮了逃跑空間,流下的血跡越來越多。
……
【可憐的捕蟲人啊……】
……
“蝴蝶,你說什麼?”霖光聽到聲音。
……
【你殺了那麼多隻蝴蝶,剝離它們的生命,壓碎它們的肉體。你高高在上,把蝴蝶當成你的奴隸,你怎麼可能得到蝴蝶的讚譽?】
……
“我是捕蟲人,要什麼讚譽?”霖光說:“這個世界上醜陋而愚笨的蝴蝶太多了,世界不需要它們。”
……
【愚笨的捕蟲人啊,這就是你的可憐所在。】
【假如上帝只給每個時代分配了30個偉人,每個時代的偉人會產生固定數量的先進技術與思想,才能使文明進行下去。假使你將除了偉人之外的愚笨之人全部抹除,人類的歷史進程驟然加快,你認爲,你是延展了人類的歷史,還是縮短了人類的歷史?】
【人類的歷史學,難道不是一種生態平衡嗎?一定數量的偉人,一定數量的普通人,一定數量的罪人,才能組成一個時代公式。】
【偉人負責拉快時代的腳步。罪人則負責拖慢時代的腳步,防止人類加速滅亡。如此一來,一個文明才能源遠流長。】
【你又以何等角度,審判‘偉人’與‘蠢人’的平衡比例?】
……
霖光盯着前方逃跑的蝴蝶。
它的話語愈發刺入他的心臟,好像一柄剜着他思想的刀。
“我……”他輕聲說。
……
【沒有蝴蝶會愛你,你也無法得到愛。】蝴蝶說:
【你親手製出的那麼多蝴蝶標本,註定了你的罪惡,你這輩子都無法得到愛。】
……
“我製作標本,是爲了蝴蝶本身。”霖光說:“我只是在等他對我開槍。”
……
【是嗎?】
那隻蝴蝶發出嘲笑聲:
【是這樣嗎?】
……
霖光被一隻蝴蝶嘲諷了,他感到憤怒。
手中愈發捏緊了捕蟲網,他盯準蝴蝶的位置,用力一揮,捕蟲網帶着勁風撲了過去。
…… 【捕蟲人啊——捕蟲人啊——!!】
【如果你的本意是好的,你又爲何造下如此多的殺孽?】
【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你又怎麼可能得到他人的理解?】
【你親手犯的惡孽如何抵還!你親手殺死的生靈如何復生!你的罪惡無法洗白——】
……
“夠了。”霖光怒吼:“我抓到你了!”
他的力度似乎過猛了,捕蟲網發出“呼呼”的破空聲。
“嘩啦嘩啦——”銀杏樹葉隨着他的動作飄飛了起來。那隻蝴蝶被逼到死角,卻仍然要掙扎,它的雙翼猛烈扇動着,明明那麼弱小,偏偏要抗爭到最後一刻。
於是它的蝶翼碎了。
血紅的飛點濺在霖光側臉,他看見捕蟲網下的蝴蝶,看着它的血越流越多,他露出了笑容。
蝴蝶墜落了下去。
“呼呼呼——”
好像有輕微的痛感從霖光臉側擦過,像是玻璃破裂的聲音,但他無暇在意,他跟隨着蝴蝶一同跳了下去。
他伸出手,試圖捉住那隻蝴蝶,但它墜落的速度太快了,轉眼間他的視野就只剩下一個金色的小點。
……
【可悲的捕蟲人啊,你真的要做的這一步嗎?】
【倘若你不接住我,我就真的要碎了。】
……
“慢點——慢點!!”霖光大喊,但蝴蝶比他先墜落了數秒,他跟不上。
他落在了深淵底部,看見了那隻支離破碎的蝴蝶,它被摔碎了。他只能走到它面前,用手裡的捕蟲網兜住了它。
“……”
靜寂無聲中,霖光眼前的朦朧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察覺到不對,剛想弄明白情況,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你做的很好,霖光。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霖光眼神朦朧地轉過頭,視野像是被擊碎了的玻璃,驟然露出現實的圖景——
一名身着白大褂、撐着傘的身影,從城邦的雨幕中走來。那人深灰的眼眸注視着他,嘴角帶着笑意,白大褂上有一枚清晰的鞋印。
霖光怔然低頭,朝自己肩頭看去——哪有什麼銀杏葉,不過是漫天的寒雨。
由猩紅軟管組成的“捕蟲網”下,有一個身影被壓在層層疊疊的軟管下面,這個人的黑髮黏膩地貼在地面的水泊中,手臂呈現不自然的扭曲角度,血灑了一地。
“你的眼神有些迷茫?”神明撐着傘靠近:“難道你陷入了幻覺?這期間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難道你夢見自己在捕捉一隻蝴蝶?”
神明壓低語聲,笑道:
“其實是蘇明安在被你一路追殺,你對他真殘忍啊,竟然一路硬生生用軟管去撕他,就像在撕一隻蝴蝶的翅膀。你甚至把他從大廈邊緣趕了下去,看着他從一百多樓墜落,原來你的精神早就崩潰了?”
“咚,咚,咚咚咚咚——”
霖光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他看着軟管之下支離破碎的蘇明安,喉中發出不明意義的嗚咽。
他蹲下,扒開那些軟管,試圖救援軟管中的蘇明安。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快要喘不過氣。
“霖光,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神明說。
“沒有。”霖光說。
“剛纔的幻覺中,你好像說出了一些我不太瞭解的信息。”神明說。
“我……沒有。”霖光堅決否認。
但他很快察覺到,一隻手落在了他的頭上。接下來是神明的聲音:
“到這裡爲止了。”
“既然你已經把蘇明安處理了,我的計劃就不再需要你了。雖然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但是考慮到你的不穩定性,還是殺了你吧。”
“再見……不,永別了,霖光。”
……
……
蘇明安睜開了眼。
他依然靠在窗邊,這是最高一層的大廳,周圍依然是奼紫嫣紅的中老年春天屏幕。
……奇怪。他爲什麼會在這裡?
十分鐘前,霖光突然像瘋了一樣要抓住他,他和霖光在大廳周旋了片刻,最後無路可逃,只能從大廈的最高層132樓一躍而下,導致重傷。
他明明掉到地面去了,爲什麼突然回到最高層了?
他明明受了重傷,爲什麼身上又恢復如初了?
“蘇明安。”突然,他聽到有人叫他。
彷彿看着海岸上飄着的火星,蘇明安的視野仍然朦朧不清。蘇明安擡頭,撞上了一對……碧綠得,像翡翠一樣的眼睛。
大廳裡,站着一個白髮漢服青年。
“呂樹?”蘇明安遲疑道。
“是我。”呂樹說:“給你。”
呂樹伸手,漢服繡着的松鶴與竹葉微動。他捧着一碗清茶,熱氣彷彿驅散了一整片寒夜。
蘇明安猶豫了片刻,接過茶碗,或許是他的手太冷了,手指一抖,茶碗就摔在了地上。
呂樹立刻道:“我重新去泡。”
“別泡了。”
呂樹疑惑道:“你不喜歡嗎?我給你的幫助好像只有這個了。”
蘇明安注視着呂樹,仔細地觀察周圍的視野,包括亮度、光度、景色的細緻度。他已經被騙了太多次了,心中早已有了警惕,他質問道:“你是霖光?”
呂樹搖頭:“我不是。”
蘇明安眉頭一皺,又問道:“那你是北利瑟爾?”
呂樹搖頭:“他已經碎了,我怎麼可能是他。”
蘇明安又考慮道:“難道神明自己也是白毛?你是神明?”他仔細回想第九世界是否有其他白毛,能夠讓他認錯。
呂樹停下了泡茶的動作,怔然道:“我就這麼好?好到讓你要反覆確認是不是我,好到要你這麼珍惜我?難道我回來了,你會這麼不敢相信?”
蘇明安點頭道:“你是我的同伴,我當然希望你回來,不會希望你死在了第九世界……等等,我明白了。”
他低聲說,像是抓住了答案:“你一定是幻覺。”
望着呂樹錯愕的神情,蘇明安擡頭,冷道:“你一定是幻覺,是神明的陷阱。我不會再相信了!別想再騙我。”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呂樹的手,手指握緊,發出“咔咔”響聲。
“怎樣才能破解這個幻覺?”蘇明安扯了扯,發現呂樹還在眼前。他環顧四周,試圖找到不一樣的地方。
這一定是幻覺,不可能是現實。
“穆隊!穆隊!”蘇明安四處大喊。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呂樹怔然看着他。
呂樹的瞳孔中醞釀着哀慼,他沉默地注視着蘇明安,像看着一個久病纏身的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