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諾爾笑了一聲,將頭仰得更高。
彷彿生怕什麼東西會落下來:
“……後來,那個男孩身體扛不住了,死在了手術臺上。他臨死前都在說,出賣他父母信息的就是一個小孩,所以小孩子都是壞的,我關於烏托邦的幻想註定會失敗。”
“……再後來,我逃離了實驗室。”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去了馬戲團工作,用身上鮮血淋漓的傷痕博人眼球,我當着觀衆的面把自己的傷口掀開,換一口好吃的蛋糕或者麪包。”
“想辦法搭上富商的門路後,我進了研究所,學會了怎麼做人體實驗。”
“我始終在觀察,觀察成年人在這個世道的生活法則……十六歲的我披上大人的衣服,戴上大人的帽子,試圖像個成年人一樣活下去。”
“衣服太大了,我必須要塞很多棉花,才能讓自己像個壯漢。身高不夠,必須把鞋子墊得很高,才能與成年人平視。聲音也太稚嫩,那段時間我吃了許多辣椒,破壞了自己的嗓子,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變沙啞……只有這樣,那些大腹便便的投資商才肯正視我一眼,而不是我當成小孩子。”
“有了一些積蓄後,我開始四處旅行。我去過極地,去過扶桑,去過格蘭,去過龍國……”
“十七歲時,我詢問了警方,想知道實驗室裡與我共患難的那個男孩叫什麼名字,現在我終於有能力爲他修一座墓、獻一束花。”
“警方卻告訴我,當年實驗室的那一層,只有我一個人。”
“根本沒有什麼與我一起的男孩。”
“……哦呀。”
諾爾的單手背在身後,帽檐下飄出鈴鐺似的笑:
……
“……原來早在十四歲的仲夏,我就已經見過【太陽的背面】了。”
……
太陽的背面。
那是極度痛恨小孩的“另一個自己”。
那是惡劣、黑暗、不相信人性、不相信真善美,被折磨到絕望崩潰的……‘自己’。
偶爾,諾爾還會在夢裡見到那個男孩。那個男孩赤裸着身體,渾身鮮血站在他面前,望着已然光鮮亮麗、宛若耀日的他。
男孩問他,後面的人生髮生了什麼?
諾爾回答,後面沒有再發生任何不幸的事,離開實驗室後,他很快很快就長大了,長得很高很壯,一拳能打哭七個實驗人員,再沒有任何人敢欺負他。只是,這世界仍然殘留着太多的骯髒,即使他再聰慧,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掃清。
孩子又接連問他——那既然這世界如此骯髒,爲什麼你成長爲了今天這樣溫暖明亮的樣子?爲什麼人人都喚你“小太陽”?
——諾爾·阿金妮。你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你是否敢扒開你胸膛下的皮肉,讓人們看看你的心臟的顏色有多黑?
——你關於孩童的烏托邦理想,你口口聲聲的新世界——焉知不是你的獨裁與空想?
——你怎就能篤定,你不會成爲孩童時期天文館裡沒有人性的“恆星”?
——你的理想比起蘇明安,又怎能稱得上“高尚”?他的理想是救下全人類,而你呢?你只是想要一個純白無缺的獨裁世界,你想滿足自己在宇宙中自由遨遊的慾望。
——諾爾·阿金妮。
——在不落的烏鴉之上,你對他致以的最高敬意呢?
——你讓他看到的漫山遍野的太陽花呢?
——你新年時曾寫下的花箋呢?
——點綴着香檳塔的草坪上,你對他們承諾‘陪你一起找’的誓言呢?
——都是虛假的嗎?都是僞善嗎?都是爲了實現你的慾望嗎?
“譁——譁——譁——”
黑水的聲音流淌着,諾爾的手指停留在積木城堡上。
“不。”他輕聲說着。
不僅僅於此。
這世界太大了,光是諾爾·阿金妮是不夠的。救了翟星,也許還有廢墟世界,救了廢墟世界,也許還有舊日之世,救了舊日之世,羅瓦莎又等在後面……
在主神世界的許多個夜晚,他坐在新世界公會的琉璃頂上,仰望星辰,都在想着——宇宙的盡頭是什麼?
哪裡會是熵減的終極定理?創建烏托邦的永恆之法何在?令日光永恆下落、掃清一切陰霾的辦法藏匿在宇宙的哪個角落?
他要去找。像是撿拾沙灘上的貝殼。
像是道別阿克託的諾亞,在諾亞踏上征程的那一刻,諾亞也意識到了……亞撒·阿克託選擇留下,就註定了這位偉大救世主前途的截止,亞撒再也沒機會前往浩瀚的宇宙了,亞撒的生命徹底定格在了一方星球之內。
而挽回一切的辦法,也許就在遠方。諾亞要去找,代替亞撒去找,哪怕奔赴宇宙的終極。
只是諾亞沒能找到,他失敗了。他回來時,二者皆失。
BE,3030。
究竟這代表着什麼?
可有永無止境的終結之法?
還是代表着某種更令人恐懼的真相?
諾爾·阿金妮早在世界遊戲開始之初,就意識到了世界之浩瀚——宇宙一切疑問的終極解法,光是停留在足下,難以解答。
翟星太小了,也太脆弱了。
與其說是故鄉,不如更像累贅。
無數個夜晚,他望着直徑142984公里的“天使”木星,表面溫度452℃的“清冷”水星,能產生3.828× 10瓦熱度的太陽,以及離地大約1350光年的恆星誕生區,著名的獵戶座星雲(M42)。還有肉眼可以看到的年輕星團,昴宿星團(Pleiades)。
整整2000~3000顆星辰,在晴朗的夜晚肉眼可見。
它們遠端列隊,彷彿奔赴而來。
多麼浩瀚美麗的智慧啊。
——他想向宇宙飛去。
春天的溫暖與日光,他要親眼去看。
純白世界的光輝,他要親手去拿。
能解決宇宙終極之法、徹底斷絕這一切混亂的道路,他要親自去找。
——諾亞沒做到的事,他接着去做。
——諾亞墜落而亡成爲白鳥,他則披上嶄新的白色羽毛。
抖落泥土,妝點羽翼,戴上玫瑰禮帽。
……
——他要化作嶄新的白鳥高飛而去。
……
腳下的土地與天空的星辰,
哪邊更暖?
去過和沒去過的地方,
哪裡更遠?
……
“【我們這一生,會遇到很多人,緣分皆朝生暮死脆弱如流水。】”蘇明安說。
諾爾的目光落在星海之中,左手撫至胸口:
“【……唯獨與你,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還是接上了。
還是接上了這句話。
“這真是你想要的嗎?”蘇明安的視線彷彿落在了諾爾的帽檐,又像是穿透了這片布料,望見了更遠處的藍海。
“嗯。就是這樣。”諾爾說。
“那爲什麼不敢讓我看你的眼睛?”蘇明安說。
“……”
黑水激盪的聲音驟然變大,金髮少年緩緩轉了過來。
他頓了片刻後,擡起了頭,對蘇明安露出了藍色的雙眼。
湛藍的、平靜的、毫無血絲與紅痕的雙眼,乾乾淨淨,清澈明亮。沒有一絲猶疑,沒有一絲哀傷。
像兩面透明的鏡子。
蘇明安視線顫抖地停在諾爾的眼中,反反覆覆地摹寫着,直到五秒後他確認,有一條溝壑已然在他們眼中無法避免地降臨。
走過去吧。
那裡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
“你曾說過,希望看我臉上快樂的神情。”蘇明安緩緩捏緊了五指。
那裡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
“那已經是過去了。”諾爾說。
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
“可你甚至把新世界公會的鑰匙也給了我。”空間的光輝在蘇明安指尖閃爍。
沒有仇也沒有恨。
“哦。”諾爾露出漫不經心的神情,好像纔想起來似的:“對了,你得把鑰匙還給我。”
那裡人人死而平等。
諾爾伸出手,又想到了什麼:“另外,回頭你記得把別墅的權限取消一下,我不會再進你的別墅了……如果你還能回去的話。”
蘇明安沉默地望着他。
片刻後,很輕的聲音從蘇明安口中脫出:
“廢墟世界高樓的風雪裡,我在風雪中回頭,你曾祝我新年快樂。”
這是他們真正互通信任的時刻,也是他最後能挽回的話語。
“嗯……因爲那時我在想……”諾爾的語氣有一瞬間變得柔軟而熱烈,彷彿回到了他平時的狀態。
蘇明安的眼神一瞬間滯住,牢牢凝視着諾爾,呼吸夾雜着溼氣,等待着諾爾的回答。
“我在想……”諾爾的語氣卻很快恢復了戲謔,像在嘲諷某種期待:
“我其實什麼都沒想。怎麼這麼期待的表情?那可要讓第一玩家失望了。”
咚,咚,咚。
每一顆星星,在鯨魚中環繞,散發着純白的光輝。
十字光亮起,蘇明安擡起手,左手閃爍着猩紅的爪子形貌,終於對準了諾爾。
諾爾眯起眼睛,背後浮現了虛影,手中握住了一柄藍粉色的鐮刀,氣勢驟然升騰。
“譁——譁——譁——”黑水的聲音繚繞不息。
他們即將對彼此動手,雙方氣勢飆升。
——然而就在這一刻。
無端裡,突然飄出一聲很小的聲音:
“可以再堅持一下嗎?……諾爾·阿金妮。”
諾爾瞳孔錯愕地放大,露出了短暫的怔忪。
他左右環顧,確認了四周沒有他人,纔看向蘇明安,確信了——這居然是蘇明安說的話。
“可以……再堅持一下嗎?”蘇明安輕聲說。
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
在這一瞬間,雙方拔升的氣勢截止了。
不知該說這是第一玩家最後的嘗試,還是慣有的攻略模式——第一玩家又在試着在事情滑落到不可抑制的邊緣前,進行竭盡所能的挽救了。
諾爾被蘇明安驟然軟化的語氣滯住,像是無法反應似的,停在了原地。
“你看。”蘇明安指着諾爾手裡的積木城堡,指向最下面的正方形積木:
“我們是當前世上最強的兩個玩家,我們合作,肯定比單打獨鬥要強很多。”
諾爾沉默着。
“其次。”蘇明安指向中間的長方形的積木:
“你擁有【新世界】公會,有那麼多人支持你。而我擁有主辦方第五席和第十一席的青睞,我可以幫你聯繫更有善意的高維。”
接着,蘇明安指向最上方的三角形積木:
“第三,輿論優勢。現在人們都支持榜前玩家,民心可用。”
蘇明安收回手,望着諾爾:
“第四,我和你,都是有着特殊身份的人。我的身份是【掌權者】。也許世界遊戲青睞於我,這可以幫到你。”
諾爾始終沉默着。
但他的手指在顫抖,他掌間的積木城堡在抖。
這一幕……這多麼似曾相識的一幕。
……
【“和我合作吧,第一玩家。”摩天輪的格子裡,諾爾拿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積木,像是小孩子愛玩的積木。
諾爾將一枚正方形的積木搭在了桌面上,看着蘇明安。
“首先。”諾爾說:“我們是當前世界上最強的兩個玩家,我們合作,肯定比單打獨鬥要強很多。”
蘇明安點了點頭。
“其次。”諾爾拿出了一枚長方形的積木,搭在了正方形之上:“我擁有【新世界】公會……”
接着便是三角形的積木,諾爾將它放在了長方形之上。“第三,輿論優勢……”】
……
爲什麼。
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答案清晰無比,卻也困惑無比。
“嘩啦——!”
積木城堡被驟然推翻在地。
這一刻,諾爾推翻了自己掌間的積木城堡。
三角形、長方形、正方形……噼裡啪啦,一塊塊墜落。
帽檐翹起,露出藍色的眼眸。倒映的影子落在他們眼中,蘇明安在諾爾眼中看到了一塊塊墜落的鳥兒。
三角形的紅色鳥兒、長方形的黃色鳥兒、正方形的藍色鳥兒……
——紛紛在他湛藍的眼瞳中墜落。
金髮的少年上前,猛地抓住了蘇明安的衣領,手掌青筋暴露。
“——你這是在說什麼。”諾爾臉上依舊是燦然的笑容,彷彿黏在了臉上一樣,他攥緊衣領:
“你在喚醒我過去的記憶,想以此感動我?”
“如果說,我厭倦了你當主人公的世界呢?”
“如果說,我一定要去宇宙找個答案呢?”
“如果說——”
……
“如果說——我一定要終止BE3030的循環呢!!!!??”
……
如果,這個數字真的代表着什麼呢???難道你永遠停留在這裡,就能脫離這樣的泥沼嗎!??
諾爾的這一聲嘶吼,令黑水激盪不息。
游魚灑下星輝,鯨魚響起高遠的長嘯。
“皋——”
一聲長鳴,萬書搖晃。
蘇明安卻喘着氣,突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你還是暴露了,你騙不了……騙不了我……你連自己也騙不過……你是……愛我們的……哈,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他的眼神閃過了一瞬間的哀傷。
像是細小的刀刃刮過心口,全身密密匝匝地疼痛起來。
看似,所有人的存活率都依靠於第一玩家的努力。他們的幸福、他們的結局……都要依賴他親手打造,依賴他走向遠方,找尋一抹轉瞬即逝的星火。
但此刻,望着諾爾閃爍的眼神,蘇明安再一次明白了那個確鑿無疑的答案——
原來,原來是這樣。
——最需要這種依賴關係的,不止是他。
直徑1392000千米的“恆星”,還是走向了人性,像天文館工作人員講的無數個俗套故事一樣——冒險家終究是違背了童年時期的想法。
停滯在十四歲的靈魂披上大人的衣服,戴上大人的帽子,試圖像個成年人一樣活下去。
衣服太大了,他必須要塞很多棉花,才能讓自己像個壯漢。
身高不夠,他必須要穿墊得很高的鞋,才能與成年人平視。
所以在他感到痛苦且將要遠離時——他必須要堆積很多的笑容,才能讓眼神如此冷靜。
他輸了,他輸了自己定下的賭約——蘇明安沒有推翻他的積木城堡,是他把自己的積木城堡推翻了。
可他手裡沒有草莓蛋糕,也早就沒有巧克力了。
“……我還是無法說服你嗎?”笑完之後,蘇明安望着碎裂的積木城堡,知道了那個確鑿無疑的答案。
諾爾緩緩鬆開手,短暫沉默後,又恢復了平靜的笑容:“嗯。”
他再一次把“棉花”塞在了自己臉上,眼神像是寂靜的銀河。
“那麼,好吧。”蘇明安停下了最後的嘗試。
就到這裡就可以了,諾爾已經在咆哮中說出了全然的決意。
所以,再說下去,就有些難看了。
他並不是抱着錨點不撒手的人……至少,他自己認爲不是。
漫長無聲的拉鋸後,他同樣恢復了妥帖的神情,點了點頭。
“那麼。”
心頭的粗糙的石頭,在這一刻滾落到了地上,傳來尖銳的刺痛。
噗通一聲。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輕微顫抖:
……
“——就到這裡吧,諾爾,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是同伴。”
……
他肯定有一瞬間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不然,爲何那雙藍色眼睛泄露出了一瞬間相似的悲慟?
……
……
最近,諾爾時常夢到過去的事。
他夢見在那間狹窄的摩天輪廂裡,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搭着積木。
搭好又推翻,搭好又推翻。
嘩啦啦,嘩啦啦。
絢爛的新年煙火綻放在窗戶之外,他的對面空無一人。
後來他看向空蕩蕩的座位,發現了。
……
——從一開始,他的客人就坐在他的對面,而非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