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獵獵。
離開司鵲的夢境後,沉降的紅日之下,蘇明安坐在高塔上。
膝蓋上攤着一本空白的書。
指腹撫過米白色的書頁,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自己仍然沉降在夢中,可他知道,自己已在現實。
……
【小隊玩家“易頌”死亡。】
【小隊剩餘:8/15】
……
【小隊玩家“十一”死亡。】
【小隊剩餘:7/15】
……
【小隊玩家“北望”死亡。】
【小隊剩餘:6/15】
……
鮮紅的日光落在他肩頭與脊背,彷彿燃燒的烈火。
下一刻,他忽而向前傾倒,像一隻燃火的飛鳥,從高塔一躍而下。髮絲在空中搖曳着,恍若火星。
粗糲的風擦過他的皮膚,炙熱的風沸騰了他的血液。耳畔的寂靜中,他回想着與司鵲最後的談話。
……
【“司鵲,那我該‘如何’記錄他們?”】
【“當時用【靈魂擺渡】時,你是如何‘記錄’的,現在也一樣。”】
【“——可是當時的方法分明是……”】
【“這很殘忍,我知道。你會被視作劊子手、視作惡魔、視作瘋子。人們會說:‘啊,第一玩家終於瘋掉了,他終於對自己的隊友下手了’,也有人會說:‘我就說第一玩家養這些隊友,都是用來給他收割養分的’——然後呢?”】
【“……”】
【“然後你依舊會做。”】
【“……”】
【“你依然會固執地走入那河流中。”】
【“……我。”】
【“【不是誰會允許我,而是誰能阻止我。】——這句話很適合你。沒有人能阻止你,能阻止你的人都被你拋在身後,或被你捧在手心中。他們不允許你這麼做,他們自己向懸崖衝去,可是你呢?”】
【“……”】
【“你比他們更先一步。”】
……
他出發了。
從高塔一躍而下,向着未來出發。
司鵲給出的方法很清晰——記錄紅日降臨的這一天。這一天的模樣、描述、人們的動向。
【主人公】身邊的【配角】們,比如露娜、山田町一、水島川空、伯里斯、還有一些普通玩家……他們都是一種敘事錨點,且分散在了羅瓦莎各地。只要把這些視角都記錄下來,相當於概括了紅日降臨的全貌。
屆時,等到一切收集完成後,轉化爲文字,統一告訴司鵲。
但司鵲並沒有說,完成這一切需要多少次,也沒有說,最後要怎麼告知司鵲,纔不會暴露曾有過“許多次”。
當蘇明安想和諾爾交流,諾爾轉身離開了。
藍玫瑰手杖在地面敲擊着,發出疏離而清脆的響聲,諾爾沒有回頭,金髮在紅日下自由地遊弋。
……
【“司鵲,記錄下了所有信息後,該怎麼度過紅日?”】
【“蘇明安,你有一個小世界吧。”】
【“對,是個很基礎的世界,一無所有。”】
【“你的小世界是我們破局的關鍵。我的構想是,讓小世界與羅瓦莎融合,再加上我構寫的伊甸園,我們撐出一片類似盜版遊戲的空間。”】
【“——世界融合!!?”】
【“嗯,很大膽的想法,是不是?我之前看迭影構造新世界時,就有了靈感。迭影的想法是要塑造一個獨立的新世界,所以祂才那麼辛苦,最後甚至要燒自己維持運作——但,如果我們把小世界建立在成熟世界的基礎上呢?讓羅瓦莎成爲你的小世界的基底,既保持你小世界的獨立性,又保證小世界不會突然崩塌……就像,建立於樹幹上的鳥窩。等到你的小世界發展成熟了,再徹底脫離羅瓦莎,獨立出來。”】
【“借雞生蛋。”】
【“對,羅瓦莎是雞,小世界是蛋。”】
【“……這樣一來,我們就能逃過紅日了嗎?可既然小世界和羅瓦莎融合了,小世界也會遭到紅日吧?”】
【“不着急,聽我說完。我懷疑紅日降臨是一種‘觸發式全體死亡機制’——你還記得第五世界明輝嗎?”】
【“我記得。如果在欽望的成人禮到來之前,天賦血脈覺醒法陣沒有研究成功,玩家們就會觸發全體死亡機制。”】
【“召喚紅日毀滅羅瓦莎,這需要持平甚至凌駕於羅瓦莎的位格,萬物終焉之主沒這麼大能耐。因此,我懷疑紅日降臨也是一種‘觸發式全體死亡機制’,類似於系統懲罰——玩家若是沒在某一天前完成某些任務,就會觸發這個機制。”】
【“也就是說,你認爲羅瓦莎的末世是系統性觸發,而非人爲?”】
【“是的。”】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製造了這種觸發?”】
【“初步判斷,是世界遊戲本身……唯有這麼高位格的存在,能定下這種近乎宇宙規則的死亡機制。”】
【“世界遊戲……位格居然這麼高。所以你的意思是……”】
【“嗯,既然紅日降臨是一種‘觸發式全體死亡機制’,規避它的辦法只有一種——脫離會被機制懲罰的身份。也就是——脫離【玩家】身份。不需要很久,只要在紅日將要觸發的那一天,暫時脫離【玩家】身份,就可以了。”】
【“脫離……?比如我在舊日之世成神後,我隨時可以和迭影跑路,這就算是我脫離了世界遊戲?”】
【“對,經過研究,我認爲原因在於——你成神時,過於龐大的能量衝擊和實力變化,讓你的遊戲IP發生了模糊,世界遊戲暫時找不到你了,所以你可以隨時跑路。”】
【“而門徒遊戲正是在故意混淆遊戲IP,幕後的主辦方之一引入了2021年版的小蘇等人,故意混淆你與小蘇極其相似的遊戲IP,恐怕就是爲了規避世界遊戲的監測。”】
【“所以,我認爲最重要的地方在於,小世界需要擁有暫時屏蔽遊戲IP的能力,才能規避紅日。這個方法,我會去找門徒遊戲的幕後者學習,你不用擔心。關鍵在於,我們需要支撐這個方法的能源。”】
【“嗯,任何事情都要能源……可惜了,要是迭影站在我這一邊,可以把迭影抓過來,燒祂當能源。”】
【“關於能源問題,等你把文字都收集完成,回來找我,我告訴你怎麼弄能源。”】
【“這樣一來……羅瓦莎就通關了?”】
【“嗯,如果你能做到這一步,就通關了。然後我們再想辦法……怎麼讓你們徹底結束世界遊戲。”】
【“好。”】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戰。”】
【“我無所謂,我只希望能成功。”】
【“那你去吧,一路順風。”】
【“等一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司鵲。”】
【“你說。”】
【“……你去找門徒遊戲的幕後者學習,是不是需要付出很高額的代價?那可是屏蔽遊戲IP的能力。”】
【“……”】
【“你需要付出什麼?司鵲。”】
【“……”】
【“在一切結束之後,我還能看到你嗎?司鵲。”】
【“……燈塔先生。”】
【“嗯。”】
【“這不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你要付出的,同樣很多。這是一條化身惡魔的路線,你必須殺死你所見的一切,才能獲得他們迴歸本源後化作的文字。同理,你的毀滅行徑反射到鏡面中,就不會在鏡面中傷害到他們。”】
【“嗯。”】
【“——從救世主變成滅世主,從勇者變成魔王,感覺怎麼樣?”】
【“還好,畢竟……”】
……
蘇明安閉上眼睛,向下墜落。
烈日燃燒在他的頭頂,穹頂下墜——這是一場盛大的落日黃昏。
下墜的時候,他想起幼年時的鋼琴聲,玥玥的那本書,呂樹掉落的一根根白髮,還有實驗牀上諾爾的鮮血……
沒有人是容易的。
他只是需要當一回惡魔。
“畢竟……”獵獵風聲中,他呢喃道。
……
【思怡笑了,眉眼彎彎:“要試着成爲滅世主嗎?蘇明安。”】
……
【世界樹的白影淡淡道:“那樣的話,蘇明安會站在我與新主人公的對立面——他就是反派了。”】
【司鵲笑着拍掌:“從救世主變成魔王……呀,多精彩的題材。”】
……
【蘇明安耳邊,突然響起了不知何處的聲音:】
【“你就不想,看一看嶄新的可能嗎?一種……並不“按部就班”的可能?一種……不按着救世主劇本行動的可能?】
【“一種……屬於你自己的“故事”的可能?】
【“我的……”】
【““救世主大人”?”】
……
畢竟。
無論怎樣,他只是蘇明安。
“嗶……”
他感到身軀開始融化。
主動撤去身體的所有保護之後,紅日的光輝開始燒盡他。
滾燙與疼痛跳動在他的感官中,皮膚炙烤得鮮紅,他知道,這次閉眼過後,將是新的旅行。
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或是一片樹葉,怎樣都好,他漂浮在橙紅色的光輝中,彷彿滾燙的水消逝於水中。
也許是他心存僥倖,所以他再度使用了這種跳樓的方法——也許他期待着有什麼人接住他,告訴他還有更輕鬆的辦法,不需要他這麼費力。
那一眼能看到的未來,或許他仍舊是畏懼的。
他向來做慣了別人的光,這一次他竟在想,自己能不能收穫一縷來自旁人的光?
能幫幫他嗎?
能救救他嗎?
盛大的末日下,黑鳥向下墜落。
倏爾,他在遙遠的視野中,望見了遙遙海面破開的一縷水光,恍若一縷刺入黑暗的晨曦。
——那是海皇,路。
長髮飄蕩、眼眸蔚藍之人破水而出,手持三叉戟,海面在血紅的日光下,像逐漸沸騰的岩漿。
或許是察覺到了有人在墜落,路一眼就望了過來,穿過無數尖叫奔逃的人,看到了墜落的黑鳥。
“——蘇明安!”海皇的聲音破空而來,失去了往日的柔和。
可太遠了,高塔太遠了,海也太遠了。黑鳥依舊在墜落。
墜落着,墜落着,高塔那樣高聳,時間被無限拉長。
——然後,蘇明安聽到了拉扯聲。
手腕傳來觸感,下墜之勢瞬止。
一個身負雪白雙翼之人,拽住了他的手臂,眼眸中滿是錯愕:
“【……主啊,您爲何墜落?】”
“【我的神,我的神,爲什麼離棄我?爲什麼遠離不救我?不聽我唉哼的言語?】——(《詩篇》22:1(大衛的詩))”
“【我的神啊,我晝呼你不應允,夜呼你也不住聲。】——(《詩篇》22:2)”
“主啊,您要去往哪裡?”
輝煌的冠冕位於那人的頭頂,金紅的光輝落在他古希臘風格的束肩白袍上。那雙泛紅的眼眸錯愕着,手掌緊緊握住蘇明安。
“……伯里斯。”蘇明安沒想到這種時候,拉住他的是伯里斯。伯里斯是天族,也許伯里斯一直在關注蘇明安。
伯里斯的眼中,那是一種膜拜神明的眼神,滿是敬畏與祈求。
交錯的日光落在他們焦紅的手掌間,過於用力而流出的鮮血,恍若流淌的紅寶石。
但下一刻,伯里斯鬆開了手。
“【“啊,你忘記我要到幾時呢?要到永遠嗎?你掩面不顧我要到幾時呢?我心裡籌算,終日愁苦,要到幾時呢?我的仇敵升高壓制我要到幾時呢?”——(《詩篇》13:1-2)】”他哀呼着,那眼神逐漸轉爲了痛苦:
“您去吧,去吧——”
“【“加利利人哪,你們爲什麼站着望天呢?你們見他怎樣往天上去,他還要怎樣來!”】——(《使徒行傳》1:9-11)”
——你們見他怎樣往天上去,他還要怎樣來!
望着赴死的神,信徒主動鬆開了他的神明。
不知是順從,還是離心。
那雙泛紅的眼眸,滿是濃雲般化不開的哀愁。
黑鳥下墜,羽毛漸漸完全化作燃燒的火苗,向上揚起,彷彿原野上最初的那一點火星。
最後一刻,蘇明安在融化中,想起自己上小學的時候,在陽光下,水母化了的那一幕。
……
【“那時我一直以爲,水母是昇仙了。後來我才知道,它是被陽光燒化了。”蘇明安視線微垂:“原來殺死它的不是危險的生物,僅僅只是燦爛的陽光。就這樣化掉了,一點痕跡都不剩……”】
……
原來,水母不是化掉了。
它也許真的昇仙了——去時間河流的另一頭。
在陽光下,在紅日中。
像加利利人送別離開人間而昇天的耶穌。
紅羽飛揚,烈火惆惆。
身軀融化到最後,連滾燙的痛覺都消逝了,他望見眼前是一片白——最純然的白,彷彿時間在擁抱他——歡迎回來。
白色,純然的白色。
大多數將死者望見的,都是這樣的白色。
在門徒的注視下,彷彿飄來了使徒行傳中所描述的雲彩,接引地上的受苦之子離開,飛翔於白色的死亡中,迎接下一次的到來。
……
【提阿非羅啊,我已經作了前書,】
【直到他藉着聖靈吩咐所揀選的使徒以後,被接上升的日子爲止。】
【——《使徒行傳》1:1-11】
……
在白色之中——飛翔十分鐘。
——在人世間反覆不斷墜落的他,會獲得潔淨的幸福嗎?
……
又或者是,
什麼時候呢?
請給我一枝山茶花吧。
讓我聆聽你理想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