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思怡。”
被子裡,小司鵲對着上鋪的女孩說。
金色的髮尾探下,思怡趴在牀沿看他:“爲什麼?”
“爲了更有趣的靈感,我要去王城了。”小司鵲說。
“所以你要拋棄我,拋棄你快要寫完的故事?”思怡瞪大了眼睛:“明明你剛認了我是妹妹,不是嗎?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
“是啊。”小司鵲說:“但總要有下一個故事。”
思怡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蘇明安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情緒,不解的、憤怒的、哀傷的,甚至有些陰暗的……
“你留下來吧,寫完這個故事吧,畢竟你構思了這麼多年。”思怡挽留道。
小司鵲打了個哈欠,眼尾緋紅暈染:“創作者要在合適的時機學會放手。”
蘇明安聽過創生者的信條——在筆下的角色活過來後,要尊重其獨立性,不再幹涉他們的未來。但在思怡的理解中,這是拋棄,她理解不了放手。
她望着司鵲,突然冒出一句:“哥哥,如果我把你吃了,你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司鵲聽了這麼恐怖的話,卻只是翻了個身:“那記得加點麥子,我喜歡吃麥子……”
他就這麼睡着了,絲毫不管思怡會做什麼。
看着這一幕,蘇明安好像漸漸理解司鵲爲什麼會寫出《最後的晚餐》那個故事了,簡直是司鵲自己一手造成的。
安靜的房間裡,唯有二人淺淡的呼吸聲。
漸漸的,藍色的月光下,逐漸響起了女孩淺淺的哭聲,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蒙在被子裡,似乎不想讓睡熟的司鵲聽見:
“……什麼聽話的孩子纔有糖吃啊,什麼會偷掉星星的怪獸啊,什麼威武的魔王與正義的勇者啊……這種童話根本不存在。”
“新郎是救不到新娘的,新娘也根本不喜歡吃麥子……故事裡的麥穗還沒有成熟,一切就結束了、被拋棄了。”
“我還以爲,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很久。小喜鵲能在桌前寫出更好的故事,結果孩童還是要成爲穩重的勇者,而不過審的故事就會被埋沒……”
“那我爲什麼而活過來,我孤零零地一個人離開紙面,是爲了什麼啊……”
金色的髮絲在枕頭上彎曲着,她在哭,肩頭在顫抖。
下鋪,小司鵲再度翻了個身,他紅了眼眶,默默地嘆息了一聲。
“唉……”
……
【第七幕·〈長亭外〉】
【每個孩童的心中都有一座冒險島,島上有數不清的寶藏。】
【儘管身體總處於枯燥的現實,他們的想象卻會一次又一次高飛,飛到遙遠的冒險島去,與精靈探索寶藏,闖過荊棘密佈的迷宮,打敗邪惡的巨龍,開啓下一次冒險。】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幻想……幻想操場上有怪獸踏足,自己在全校人面前拯救世界,幻想自己在舞臺上召喚精靈,引得老師同學驚呼……】
【漸漸地,軀體卻變得沉重,重力開始拖拽他們的腳掌……他們開始無法高飛,離冒險島越來越遠。】
【然後,某一天,他們不再幻想那座冒險島了。】
【怪獸拿走了他們罐子裡的糖果。】
【臥室裡的星星被摘下。】
【麥穗躺在桌上。】
【紙面上的童話睡着了。】
……
離別的這一晚,司鵲在山坡上看星星。
……他在想,他真的要去王城嗎?要從“孩童”變成一個“大人”嗎?
他的靈氣是源於他孩童的爛漫天真,如果他告別了孩童的身份呢?靈感還會眷顧他嗎?
這時,身後傳來沙沙的草動聲,碧綠的長髮落在了他的臉側,橋穿着入鄉隨俗的麻色長袍,汲着草鞋走來,絲毫沒有貴族的架子。
“王城的星星沒有這麼明澈,總是灰濛濛的,充滿了無趣而呆板的大人。”橋仰着頭。
“橋,如果我維持現狀,安安心心把白日浮城的故事寫完,是不是最好的?”小司鵲說出了心中的猶豫。
“當然好。繼續當孩子很好,成爲有靈氣的大人也很好。你可以不長大,司鵲,你不長大也沒關係的。”橋說。
他們安靜地山坡上坐了一會,只有山裡的鳥叫聲。火焰在村落中央的燈罩裡燃燒着,家家戶戶已經安眠。
“你說過,每個人十六七歲時就會面臨一頭怪獸,它會吃掉我們的糖果與星星,吃掉我們的天真與靈氣,然後我們就會逐漸變成無趣的大人。”小司鵲說。
“呵呵。”橋笑了一聲,躺在了他的旁邊:
“所以,你要去它正面鬥一鬥,不去和它鬥一下,你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贏?我的小勇士,拿起你的小木劍,去勇敢地面對它。你要確信無論你多少歲,它都無法吞噬掉你的天真與靈氣,確信你將永遠是能看到冒險島的人。直到你擊敗它的那一刻,你纔將永遠被靈感眷顧。”
“永遠……”小司鵲咀嚼着這個詞彙:“可喜鵲族的壽命只有三十多年,而且我也不會寫出多麼偉大的故事。”
橋的手掌撫過他的頭,眼神深邃了一些:“生命的質量不在於長度。”
小司鵲站了起來,定定地看着橋的眼眸。
月光流淌在他們飄揚的髮絲上,小司鵲攤開了手掌——是一支破舊的、灰褐色的羽毛筆。拿最普通的材料製作的,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卻伴隨了他很久。
金黃在他的眼眸中流轉,分不清是眸光還是月色:
“——可如果我被那頭怪獸打敗了呢?如果我長大以後再也寫不出有靈氣的故事了呢?如果白日浮城反而是我寫過最好的故事……”
如果他也……
在“怪獸”面前落荒而逃了呢?
如果他也……
變成了“奧帕”與“漢特大叔”呢?
那他腦中那些尚未寫出的故事,被做實驗的可憐女孩、苦苦等候的少女、遠遊歸家的遊子……倘若他們也被“抹去”了呢?
一個個熟悉而從不曾出口的名字,在他的嘴脣漂浮,彷彿只要呼喚,他們就會在紙下躍然而生。
直到——
橋抱住了他。
翡翠般的長髮飄過,男孩的視線定格於橋的胸前,頭被寬厚的大手按着,埋在溫暖的懷抱中。
“……被打敗了也沒關係。”寬懷的聲音流淌在男孩耳畔。
一時間,小司鵲感到臉頰貼着的彷彿不是布袍的質感,而是硬邦邦的警服,頭髮被大手搓着,鐵箍般的手臂抱着他。
“……無趣的大人也好,有趣的大人也好,你都會屹立於靈氣之上的。”
“因爲你是被靈感眷顧的孩子,你天生就有奇思妙想。況且就算你被打敗,真的失去了孩童的靈性……”
“我也會幫你找回來,因爲這是金子般珍貴的東西,小鳥。”
“一開始找到你,只是因爲我的占卜水晶告訴我,東邊的塔拉村出現了一位與我命運糾葛的孩子,我不太相信虛無縹緲的預言,我只是順道來找找你。我打算供你吃喝到壽終,但多餘的不打算做。”
“但看到你後,我發現……你是不一樣的。”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你的靈氣是我見過最燦爛的、最耀眼的。”
“小鳥,你應當飛,高高地飛過冒險島,一次又一次地尋回迷霧中的寶藏,永遠保持你的靈性與浪漫,無論你年齡幾何,無論第二紀元之後,第三紀元,第四紀元……遙遠的千年萬年之後,我們歸於何處,亦或塵土。”
“你看,今夜的星空這麼好,臨別之際,爲你妹妹做一條星星項鍊吧。”
……
【第八幕·〈星星項鍊〉】
【他向前跑。】
【離開了舊有的窠臼,離開了溫暖的村莊,離開了那個讓他棲息整個童年的樹梢。】
【夏日的蟬鳴遠去,他再也聽不到荷塘邊青蛙的呱呱聲。】
【“不要走,小喜鵲,你答應我,要讓我去看麥子的。”穿着白紗裙的新娘在叫他。】
【“不要走,你很好奇浮城的未來不是嗎?那位癡狂的統治者,那位名爲諾麗雅的機械新娘……回回頭吧,小喜鵲,繼續當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把我們寫出來吧。”整齊劃一的聲音在背後喊他。】
【“不要走,偉大的創生者,我還沒請你觀賞我們內外城的風景,你就這樣放棄了故事……”】
【“哥哥……”】
……
“思怡。”
煤油燈,窗前的柵格,澄黃的木桌。
小司鵲拉住了思怡,把羽毛筆放到了她的掌心。
“這是什麼?”金髮藍眼的女主人公茫然地看着他。她的眼眶紅紅的,她哭了一夜,因爲她知道浮城的故事註定要被拋棄了,司鵲拋棄了他們。
“我想把筆交給你,女主人公。”小司鵲看着她:“主線劇情都在這幾年訴說給了你,接下來,請你去譜寫屬於自己的故事吧。”
他將故事的譜寫權,讓渡給了主人公自己。
思怡的眼中驟然涌現出光采,她愣愣地看着小司鵲。
“真的……嗎?”
“嗯。我去王城,也許能見到世界樹。終有一天,我會盡力讓尖銳的矛盾不再成爲不能過審的內容,讓你們可以真正現身於世……我再回來。”小司鵲伸出手,用帕子抹去她的眼淚:
“在此之前……筆交給你。自由屬於你們。”
“我必須離開村莊,獨立戰爭已經開始了。”
“思怡,對於離開你,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將羽毛筆讓渡給你,等我……好嗎?”
思怡抽噎了一下:
“好……”
小司鵲從懷裡拿出了一條星星項鍊。
“那就戴上這個臨別禮物吧,這是我昨晚做的。”
他將項鍊戴在了思怡脖子上:
“這樣一來,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見到你,都會一眼認出來。”
“我的第一位主人公……我會來找你。”
……
【“我有一位哥哥……不過他也不在了。”思怡垂下頭,她的脖子上有一條星星項鍊,是她哥哥留給她的。】
……
——強壯的孩子都離開了村莊,總要有留下來幫婆婆收麥子的孩子,對不對?
小喜鵲笑了一下,背身走了出去,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村民。
——這一回,留下來幫婆婆收麥子的孩子,帶他們走了出去。
後來,在這千年萬年間,他與古希臘的智者暢飲同一杯美酒,與落下的第一顆蘋果分享同樣的重力定理,與巴別塔的烏鴉歡唱同一首詩歌。
他留下了燦爛、浪漫、永久、跨越紀元的史詩。
他擊潰了十六七歲會出現的“怪獸”,成爲了永遠保持靈性與浪漫的孩子。
他高高地飛過了冒險島,一次又一次尋回迷霧中的寶藏,他罐子裡的糖果永遠滿盈,天花板永遠懸掛着星星。
等到有朝一日,他完成了驚險刺激的冒險,成爲了舉世皆知的英雄……回首望去。
——一座純白的城市,在遙遠的遊戲中熠熠生輝。
“最後,主人公與同伴進入了內城,遇見了城市中最強大的機械母神,展開了終極決鬥……”
……
【上午八點。蘇明安進入了浮城最核心的建築。
小蘇和小諾看上去已經進行到了劇情的最後關頭:小蘇正在挑戰城市的最強者——機械母神。】
……
“新郎與新娘擊敗了鬥獸場裡的機械母神,但浮城的生育問題仍沒有解決,這時,女主人公思怡走入了鬥獸場……”
……
【蘇明安望着思怡一步步走向機械母神,她的臉上沒有膽寒與畏懼,只是一直攥着那條哥哥留給她的星星項鍊。
瘦小的女孩,細弱的身體,皮包骨頭的雙腿,她一步步向祭臺走去。】
……
“爲了拯救浮城的未來,女孩決定以自己獻祭,製作繁衍機器……”
……
【然後,
女孩看向了他們。
——被選取的“孩子”,看向了他們這些“大人”。】
……
女主人公握着羽毛筆。
她沒有按照劇情走,而是——改寫了小司鵲在白色空間與她訴說的故事,寫出了屬於自己的故事。
思怡。
是司鵲寫出了這個世界,而她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豐滿了它,讓它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且她握有改寫這個世界的羽毛筆。
因此她即爲——
——白日浮城,至高之主,思怡。
……
【“是。”白髮青年向思怡單膝跪地,低下頭顱:
“聽從您的命令,至高之主。”】
……
“小喜鵲。”
“你終於……來找我了嗎?”
“麥子還躺在我的牀頭櫃裡。”
“我想把它……送給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