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疊影的壓迫,人類的應對手段很簡單。
——分離。
聖城會升上天空,宛如一座浮空島,徹底脫離“舊日之世”的限制。
文明的概念,本就限於“星球”,如果人們乘坐類似宇宙飛船的器具離開了星球範疇,他們就不再受文明的限制。倘若聖城離開了大地的範疇,成爲了高居星空中的存在,那麼疊影的言靈,到底是瞄準極高空的聖城,還是星球的地面?
……
一月,呂樹抵達前線。
“小黑,最近人們修復了來自百年前的電視。來我家看點電影吧,有很多好康的。”呂樹的同伴紀璞玉說。
呂樹盯着滴答作響的座標儀:“你去吧,我要登記每一個浮空點的座標。”
這最終一役,神靈集結了來自各個時代的精尖人員,將他們調入聖城作爲外派人員,進行臨時技術提供。
……
二月,玥玥踏出時空漩渦,一聲不吭地深呼吸,讓自己衰敗的靈魂平靜下來。
“遊戲天使大人,我們希望研究一種治癒黑霧病的新藥,可能會消耗大量醫療資源……”她的下屬白朗蒂將平板遞給她:“您覺得,我們應該開始研究這種新藥嗎?”
玥玥投下視線。她已經能看懂複雜高深的研究規劃,公式與數字在她眼裡像白紙一樣明晰:“可以。”
“好。我會安排下去,預計研製時間不超過九個月。”白朗蒂恭敬地說:“您爲我們的研製計劃起個名字吧。”
玥玥實在不擅長起名。冥思苦想了一會,她說:
“既然我們是跨越千年的方舟……”
“那就叫……方舟……計劃?”
“好!方舟計劃!”白朗蒂激動地說:“好名字!感謝您的賜名……”
……
三月,朝顏處理了一起超大型的審判事件,涉及人口多達千人。
原因很簡單——他們不願意離開家鄉。
如果理想國升空,那麼聖城就會終日漂浮在星空之下,永遠無法返回地面。
“這和放逐宇宙有什麼區別?我不要這樣!”他們情緒激烈,引起了民亂:
“憑什麼是我們?憑什麼選擇了我們?”
“我的父輩答應了你們漂泊,我可沒答應,憑什麼我一生下來就要在星空之間漂泊?我不同意!”
代際矛盾開始出現——天世代0年的那輩人已經年老體弱,他們的兒子女兒漸漸長大成人,感到了不公。這是無法避免的迭代矛盾——子輩憑什麼爲父輩揹負責任?
——後世憑什麼爲前世揹負責任?
——【愛麗絲】憑什麼爲【朝顏】揹負責任?
諸如此類的問題,本質上都是一個問題——憑什麼早在他們誕生之前,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被寫好了。
——憑什麼“神明”要主宰他們的命運?
——“神明”爲什麼那麼嚴酷無情?
在這些鬱鬱不平的聲音中,有一個領頭者站了出來——這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他面目年輕,氣勢鋒銳,有着獨屬於年少人的意氣風發,他揹負了許多人的悲慼與不公正的命運,代表他們向神明發聲。
“——憑什麼神明不容置喙,要主宰我們的命運?”站在審判臺上,十九歲的少年郎對着遙遙在上的舊神宮質問:“神明。我是聖城十九街區的平民,我叫蘇文青。比起你來說,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我必須要把我的聲音傳出去!如果你聽到了我的話,就出來!我們不接受被規劃好的命運!”
朝顏沒想到他竟然敢遙遙對舊神宮發出質問。她搖了搖頭:“許多事情,我們沒辦法解釋明白。但神明大人做出的抉擇,基本都是正確的,是文明的最優選。”
她無法解釋千年計劃的細則,只能說,神明是正確的。
“——神明規定如此?是神明規定了我們的麻木?”這位少年英雄振振有詞,血淚交加,細數神明之罪:
“聖城十七街的老奶奶,就是因爲參加了所謂的新生計劃,死在了病牀上,她臨死前都沒有等到她的兒子回家。”
“我的高中同學,明明很想成爲一名藝術家,卻因爲她的祖輩曾經投靠過疊影,她就被迫只能做最普通的工作,差點因爲抑鬱症跳樓自殺。”
“我的姨夫,是一位光榮的穿越者,他自己也恪守使命,爲神明大人修復時間線。可誰能想到他穿越回來,就因爲他身上沾染到的污染,他終身要被監視,一舉一動都不自由,活得像一個犯人。哪怕他退役後想當一個天文學家,天文館也被迫關閉了。”
“——這一切,都是因爲冷酷的神明蘇明安。祂何以制定我們每個人的死亡命運?祂何以安排我們的一生!?”
他的質問擲地有聲。他的同伴們高高擡着頭,迎接着周圍的聚光燈,像一羣向命運宣戰的英雄。
朝顏欲讓他們閉嘴,神明卻從舊神宮緩緩走了出來。
朝霞灑上神明的面容,露出那張格外年輕的樣貌。他穿着簡單的白色長衣,沒有過於繁複的紋路,像一位剛從校園裡走出來的高中生。
一時間,神明與蘇文青——他們彷彿站在交疊的光與影,兜兜轉轉的歲月,從尾游到了頭。
……
從神靈與蘇明安。
到神明與蘇文青。
……
蘇文青震驚地望着傳說中的神明,他未曾想到神明的樣貌這麼年輕,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
神明的雙眼青灰,甚至比這羣審判臺上的年輕人更憔悴幾分。祂沉沉注視了蘇文青一眼:“你要說什麼?”
蘇文青看了眼爲他加油助威的同伴,深吸一口氣,以演講的姿態高喊道:“——神明。我知道世界上生活着一種美麗的鳥兒,它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鋼鐵中的森林。”
“我想告訴大家——即使森林已經不在,我們被迫麻木下去……我仍在想象,冬天不是永恆的,牆壁上的縫隙會被填滿,園中鮮花會盛開——人們會在火焰與狂喊中去愛。”
“而神明——你將我們腐化爲行屍走肉,讓人們忘卻了歷史,讓我們在聖城麻木地生活下去——你的屬下做出那麼多害人之事,你卻像是沒看到。”
“我正是爲了我心中的正義……努力至今!我想,至少有一些人需要發聲!我們要斷絕這種被神明安排好的人生,殺死這種根深蒂固的命運!”
蘇文青義正言辭地說着,卻聽到神明淺笑一聲,笑聲裡有兜兜轉轉的悲哀。
祂的臉上,有着一種無法改變的疲憊,彷彿已經見過了這一幕。
……祂確實見過。
但那應當是地位調換,光影置換過的場面。那應當是……他站在陽光下,質問白髮神靈的場面。
那該是……多麼令人絕望而難以挽回的墜落。 當時的神靈露出了什麼表情呢?
……好像也是,這樣淺淡而悲哀的笑容。
原來都是一樣的。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我不是沒看到。我也不是……不在乎。”黑髮神明低垂眼眸,緩緩說:“我是……真的聽不見。”
……我真的聽不見一個女學生跳樓前的呼喊。
……我真的聽不見一位老奶奶細小的哭聲。
我真的……沒有時間去聽。在聆聽到他們這些微小的悲呼前,就會有更多的人在他們之前而死去。我必須……去聽更重要的聲音。
九幽之下,神靈在面對蘇明安的質問時,回答的也是——“我聽不見”。
而此時,蘇明安作出了與神靈相同的答覆。
——宛如光影交錯。
蘇文青仍不理解,他身邊的人都是因爲千年計劃受了那麼多苦,憑什麼文明的延續需要他們這一代人受苦?憑什麼神明這麼獨斷專行?
神明轉身回宮,祂還有更多人要救。
審判臺上,十九歲的年輕人絕望而憤恨地注視祂的背影,痛斥祂的冷酷:
……
“——神明,你讓我們變成了雨中的綿羊!!”
……
這是一個註定的死結。
年輕的人們返回不了故鄉,他們的命運繫於文明之上,何其倉皇。
而這種根深蒂固、梭巡已久、千絲萬縷、凝而不絕的倉皇——
直到神明蘇明安走到今天,才恍然瞧見。因他自身懸坐於這種倉皇之上,以一根細小的蜘蛛絲,懸掛於他的脖頸。
縱使他想要切斷這根蜘蛛絲,也會有更多的、無盡的……一隻隻手掌,把他按在雪白色的病牀上,不許他死去。爲他灌入一根、一根、又一根……血管凝結而成的生命之絲,令他飲下罪孽之血。
當然,神明蘇明安與神靈不同。前者仍然懷着最大化的拯救之心,寧願擠壓自己也要救更多人。後者卻是絕對冷淡的視角,只想要文明存續。
蘇明安也與蘇文青不同。前者在質問神靈時,能夠找到一條更好的文明之路。也正是因爲蘇明安對神靈的抗爭,纔有了後面更完美的世界格局。至於蘇文青,不過是未知全貌,惡意揣測。
但這種輪迴感依然令人窒息。
一次,一次,又一次。
蘇明安端坐神位,一次又一次……無視老奶奶的哭聲、無視女學生的悲慼……
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聽更值得聆聽的聲音,救下更多的人。
……朝顏說的,是對的。
應想“救下火車一端的人”,而非“我害死了火車另一端的人”。只有這樣,神明才能不崩潰。
他只能,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
砰,砰,砰。
忽視那些更渺小、會造成更大損失的求救聲。
任憑它們何等悽慘,何等可憐,何等令他動容。
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
咚,咚,咚。
拉動那根——
……
——千鈞之重的電車杆。
……
而審判臺之上,十九歲的、意氣風發的黑髮青年,仍在不停地、不停地質問——爲什麼神明要拋下那位老奶奶,爲什麼神明要無視女學生的哭聲。
神明蘇明安,
爲什麼……
你不能……
——多救一點?
爲什麼,即使麻木愚昧的時代被打破了——我們卻彷彿依然回到了千年後的時期——那個信仰根深蒂固、人類麻木愚鈍的——現世?
爲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爲什麼,“城中白雪”依舊一刻不停?
……
——爲什麼?
憑什麼?
……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爲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爲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竟?】
【——北島《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