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死亡依靠什麼來判定?
是肉體的心臟停跳、大腦死亡?還是精神上的消散,靈魂上的接受死亡?
蘇明安一直無法弄清楚這個答案,每次死亡他都會感受到肉體漸漸冰涼,視野漸漸模糊……然後,就來到了下一次旅程。
他猶如坐着一輛反覆停靠的火車,隨時可以回到上一站,也隨時可以一路疾馳下去,一去不復還。
如今,他需要操控火車往上一站的方向走。
有人惡意地在他的火車上放了一輛假的玩具火車,想誘導他坐上這輛玩具火車。
但實際上,他需要的是整輛火車回到上一站,而不是坐上玩具火車在車廂內往回疾馳,從車尾回到車頭。這樣相當於,真火車根本沒能回到上一站,整輛火車仍在毫不停留地往下走。
——怎樣才能坐上真火車呢?
蘇明安握緊拳頭,凝視着眼前的諾爾。諾爾安靜地等待蘇明安的決斷,他們曾經跨越時間長河交流過,彼此陪伴走過死亡的開頭與結尾,一次又一次,如今他們再一次走到了困難點。
高塔邀約的屏障開始淡化,三分鐘即將過去,神靈即將突破牢不可催的屏障。
“今天是副本開啓第幾天?諾爾。”蘇明安忽然問。
“今天是第十世界時間2月9日,副本開啓的第七天,下午一點。”諾爾眼神微微一動,忽然意識到什麼,隨即語速極快地說:
“副本開啓第一天,你打通了《樓月國》第一章。第二天,你開啓了《樓月國》第二章。第三天,《少女夢想計劃》開啓,水島川空發佈了獵魔令。第四天,你的分身救下了刑場上的山田町一。你作爲蘇文笙在高考時暴露了觸鬚,逃入黑霧。第五天,你開始調查方舟計劃,林奶奶死亡。第六天,神靈爲你舉行了天使儀式,你向離明月尋求幫助,並在夜間抵達第一座塔。第七天,朝顏在凌晨三點死亡,而我在下午一點與你相見。”
諾爾清晰而迅捷地梳理了一遍蘇明安做過的大事,旁人聽不懂諾爾的意思,蘇明安卻能秒懂——諾爾是在幫他梳理時間的脈絡,以便讓蘇明安確認——首先,蘇明安是否存在認知混亂,以至於忘記了某一天。第二,蘇明安是否經歷過小蘇的死亡回檔,卻誤以爲是自己的死亡回檔。
蘇明安僅僅是詢問了一句“今天是副本開啓第幾天?”,諾爾卻立刻明白了,該怎麼回答才能讓蘇明安解決最恐懼的問題。
經過諾爾的回答,蘇明安立刻確認了——迄今爲止,他沒有觸發過小蘇的死亡回檔。
第十世界以來,他只死過一次——那是他在發現自己的髮髻整齊後,他在蓬萊仙島的桃花樹下自殺,那次觸發的,一定是自己的死亡回檔。
——因爲如果當時觸發的是小蘇的死亡回檔,第十世界回到過去,副本外的時間卻是正常在走,第十世界的“第七天”在副本外就應該是“副本開啓第八天”。
所以,蘇明安現在唯一稍微靠譜點的決策——就是復刻那一次的死亡手法。
——用泯滅自殺。
因爲那一次他的死亡,觸發的是自己的死亡回檔,而非小蘇的死亡回檔。所以如今只能復刻那時的情況,看看能否成功。
“……謝了,諾爾。”
“謝什麼,我沒能成功救走你,該道歉的是我。”諾爾還在演。
看着諾爾演戲的樣子,蘇明安心裡有點想笑。自從他們跨越時間線交流後,諾爾就總在他面前演戲,又是哭又是道歉,以便幫他死亡,演技堪比八點檔悲情肥皂劇。
但如此令人恐慌的局勢,實在令他笑不出來,他還是第一次附身擁有死亡回檔權能的角色。這讓他越發感到第十世界像針對他的陷阱。
事實上,應該有人猜到了真正擁有權柄的人是誰,只是苦於沒有證據。而且,無法確定權柄到底是預知、觀測、還是什麼。
蘇明安也不知道小蘇的死亡回檔能力從何而來,只能推測是舊神的能力。
他看向屏障外的神靈。神靈並不知道蘇明安自己也擁有死亡回檔,所以神靈以爲,就算蘇明安死在這裡,觸發小蘇的死亡回檔,祂依然可以保留記憶,再度制住蘇明安。
——祂錯了。
蘇明安自己擁有的死亡回檔,凌駕於一切之上。包括神靈的這段記憶,也會被無情抹去。
“我有點害怕,但也有點覺得幸運。”蘇明安低笑。
“是啊,你很幸運,同時也倒黴透了。”諾爾迴應。
咔嚓,咔嚓——
高塔邀約屏障出現了裂痕,三分鐘到了。
雪白的光華鋪天蓋地朝蘇明安襲來,神靈閃現而來,便要制住蘇明安。
然而蘇明安的手早已擡起,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簇”的一聲。
血流如注。
隱約他看到周圍的景象都慢了下來,一股紙錢燒焦般的味道傳來,周圍涌起了血紅色的流質污濁,一道道黑色的陰影出現在他身周。
一隻雪白的大兔子,頭上戴着蝴蝶結,身上穿着蕾絲小粉裙,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蘇明安怔了片刻,隨後笑了笑。他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恐懼。
——啊,老闆兔,你來了。
——你居然真的穿上了女裝,那些觀衆們期待你的女裝形態,已經很久了。
——不過,可惜,這段時間,也即將被抹去。
蘇明安望着周圍驟然出現的一道道黑影——這般情形,與當時主辦方要帶走諾爾進行調查的情況,一模一樣。應該是主辦方在蘇明安和諾爾的最後對話中抓住了端倪,所以祂們出現在了蘇明安面前,想要調查他。
老闆兔投射的陰影照在蘇明安臉上,它肚子上的血紅天平依舊刺眼,白絨絨的四肢靠近,似乎想要拉住蘇明安。它如紅寶石的眼眸,透着分明的冰冷與恐懼。
然而,下一秒,蘇明安的雙眼合上。
——抱歉。
——你們來遲一步。
在一切的流逝中,他清晰地感知着自己散去的生命力。
紙錢燒焦的味道淡去。
那雙紅寶石般冰冷而惶恐的雙眼淡去。
諾爾最後那湛藍如海的含笑眼眸也淡去。
然後,所有嘈雜的、陰冷的、混亂的、驚叫聲,質疑聲,冷笑聲,恐慌聲……都消失了。時間的齒輪在這一瞬間嚴絲合縫地往回發出輕響,咔噠,咔噠。
咔噠。
隱約的,蘇明安聽到諾爾最後的、清澈的聲音:
“……謹慎判斷我的真假,蘇明安。每一次都要……判斷我的真假。”
……
死亡回檔。
……
睜開眼,蘇明安望見了塔。
耳邊傳來玩家們的驚叫:
“這,這是蘇凜吧。他怎麼坐輪椅了!”
“是出意外了嗎,蘇凜卡密變成植物人了……八十歲了,坐輪椅也正常……”
——回到了這個時間點,是昨天晚上,離明月推着蘇明安來參加第一座塔。
蘇明安需要確認這是否是自己的回檔。但他現在處於無法動彈的情況,連視覺還沒有恢復。
如果是自己的死亡回檔,那麼所有人都會被回溯,包括蕭景三也不會記得。但如果是小蘇的死亡回檔,蕭景三和神靈都會記得這個世界重置過一次,主辦方更是記得。
就在他有些着急的時候,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猶如及時雨。
“離明月,我來了。”蕭景三披着斗篷走近。
“蕭……”蘇明安艱難出聲。
“嗯?天使大人。”蕭景三湊近他,雙手搭在蘇明安肩上:“想說什麼?”
“蕭景三。”蘇明安說。
“在呢。”蕭景三說。
“天使大人……這個稱呼……太難聽……換一個。”蘇明安艱難地說。
蕭景三怔神,隨後大笑:“纔不要!天使大人,天使大人,天使大人!”
蘇明安這一瞬間,心中稍微放鬆。
——確實觸發的是自己的死亡回檔。
不然,主辦方肯定會跟過來,紙錢燒焦的味道不會消失。蕭景三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樂觀。
掌握着這樣恐怖而強大的權能,蘇明安纔會如此謹慎。因爲它實在太強悍,連任何生靈的時間都能被他顛覆,連高高在上的高維生物都會被他逆轉,像是一柄開山劈海的劍,落到了他這麼一個學生手裡——他能逆轉大多數死亡,改變任何事。甚至殺死每一個人,救贖每一個人。
他命令影別在高臺上調戲畢維斯了,趕緊跟着黑貓一起去找朝顏,朝顏會在凌晨三點死亡,她不能死。
“第一夢巡家……”畢維斯勉強地笑着。
“我離開一下,辦點事。你這金毛小子,老老實實在這等着。”影搖了搖手指,一個空間位移,消失在所有人眼中。
臺下的聯合政府議員們和記者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第一夢巡家突然跑去了哪裡。
影使用特雷蒂亞的機械輪盤,不到零點就趕到了世界邊緣。這裡是一片廣闊無際的大海,海邊有觸鬚怪物守護。只有擊敗它,才能穿過世界邊緣,去往其他世界。
此時,烈火升騰,幾乎將蒼穹都染紅。大海中央,一名黑髮少女憑空而立,她的身周繚繞着幾乎將她燒盡的火焰,胸前的十字架項鍊隨風搖晃。她手持一柄血色長弓,弓矢對準海中央的觸鬚怪物。隨着她纖細的手指拉動,一根根火焰長矢猶如煙火散落。
——朝顏。
最神秘的人,最令人好奇的人。
她的黑髮隨海風揚起,五官完美得猶如上帝之手塑就,碧眸猶如漂亮的翡翠。當她拉弓,全身繃緊,猶如一輪火紅的上弦月。
在上一週目蕭景三的話語中,一旦朝顏死亡,人類將無法反抗神靈,所以纔會導致蘇明安的失敗。這一週目,必須保下她。
“喂——朝顏!”影大喊了一聲,然而朝顏位於海洋中心,沒聽見。
蘇明安突然明白在下午教堂的彩窗前,爲什麼他能看到天空中的火焰——原來那個時候,是朝顏正在和觸鬚怪物戰鬥。她身上揮舞的灼灼火焰,幾乎將蒼穹都燒化。
“喂!聽不見嗎?算了,我直接加入戰鬥吧。”影向戰鬥中央飛去。他有些怕戰鬥的餘波,畢竟他自認身嬌體弱。
——就在這麼一瞬間。
一柄金色的劍刃,刺穿了他的心臟。
“……?”
影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襲擊者不是朝顏,也不是觸鬚怪物。而是未曾出現的第三者。襲擊者大概一直守在世界邊緣,等到影想要救援朝顏時,背刺影。
影回頭,看到了襲擊者的面容。
“看見我,很意外?”襲擊者說。
下一瞬間,分身那邊的意識斷掉了——影死了。
蘇明安握緊輪椅扶手,眼瞳顫抖着。
“怎麼了?天使大人……你怎麼了?臉色突然這麼差。”蕭景三探頭。
襲擊者……
蘇明安不敢相信,他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但影的視覺裡的最後一幕——
襲擊影的人,披着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瞳孔,鼻樑高挺,嘴脣微薄,臉型顯得瘦削,清秀而年輕,耳邊的黑色骨釘閃爍着光澤。
他捅進影的心臟時甚至笑了笑。在湛藍大海的倒映下,他的眼瞳,恍若倒映着深藍的滿月。
——那是蘇文笙的臉。
……
【TE3·“你與他的理想鄉”完美通關進度:60%】
……
……
【舊日827年2月8日,蘇文笙親手殺死了第一夢巡家。】
【預言石壁,預言正確。】
【It is the true world line.】
【命運無法逆轉,無論嘗試多少次,無論怎樣重置。】
【——舊日教廷·預言石壁2月7日預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