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追債者都被趕跑後,諾爾合上窗戶,擋住窗外的暴雨。
“謝謝你,年輕人。”老奶奶哆哆嗦嗦地說。
“不必。”諾爾說。
“我真是想得太少了。”老奶奶攥着諾爾的手,全身都在發抖:“我怎麼會以爲有錢就好了,我怎麼會以爲這病是能治的?我想了很久我該怎麼辦,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就不該出生,沒有我,我兒子,我孫女,也不會生下來就活受罪。”
“不要這樣想。”諾爾的手緊了緊。
老奶奶的半邊身子已經被雨淋溼,溼漉漉地懸掛在她的身上,竟顯得有些沉重。諾爾幫她擰乾時,看到了她手臂上紫黑色的痕跡,從毛孔中長出的觸鬚,像是綿羊的毛。
一時間,諾爾眨了眨眼——他是看到了一隻黑色的綿羊嗎?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水珠順着他的十指落在地面。
人類不會怕雨,因爲人類的身形高大,四肢孔武有力,能無視水滴。但綿羊不一樣,它們只要稍微碰水,就容易栽倒淹死。對於人類而言輕薄的雨水,對於它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諾爾擡頭,他看到老舊的縫紉機旁邊,掛着一張極有年代感的日曆。旁邊是一張全家福,是一對老爺爺老奶奶和一家三口,他們臉上的紅潤、手上的糖葫蘆,都足以能看出他們的幸福。
……然而這場大雨之下,誰都不在乎綿羊。
撐着傘的人類來來去去,誰會看到角落裡栽倒的綿羊?
除了宰羊的屠夫。
綿羊的皮毛是他們最保暖的衣服,綿羊的肉是他們最可口的食糧,綿羊的血是他們手中搖晃的紅酒。
雷霆響徹,黑黑白白的色彩在地面上隱沒,綿羊四肢彎曲跪伏在地,圍着篝火,低垂羊角,緘默無聲。
……
“第一夢巡家!您現在身份貴重,請注意言辭,不要說一些會牽扯到自己前途的無稽之談。”說話者是來自喬塞大公國的伯爵維華德女士。
影只是搖搖頭:“我是在給你們最後的機會,不要逼我公開議員名單。一天之內,告知我明確的進度和計劃內容,否則大家都不好看。”
人們面色凝重,如果不是直播平臺由神靈管理,他們早就把這場直播掐斷。如今影的聲音已經如同自由的白鴿,飛遍了千家萬戶,很難再遮掩。
一時間,各國的外交官們交頭接耳,隱秘的訊息通過互聯網傳播,載入各大秘密平臺。
“第一夢巡家,您覺得自己很正義嗎?您覺得人類歷史會因爲您一個人改變嗎?”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
人們循聲望去,是一位來自和平鴿世界報刊的記者。記者看到這麼多人看他,有些怯場,卻仍直着脖子和影對視。
影微微一笑。
“雖然不知道這裡的歷史,但據我所知的歷史——人類花了三百萬年從石器時代進入青銅時代,又花了三千年的時光從青銅時代進入了鐵器時代。而從工業革命進入現代只用了兩百多年。”
“人類跨越時代所需的時間,在飛快地縮減。”
“而如今,神靈的存在,又意味着人類隨時可以飛速跨進一個新時代。變革本就極爲迅速,它可能僅僅因爲一根引線、一面棱鏡、一門電磁學、一個人。”
“既然如此——”
影微微昂起脖子,掠過如同星辰般的席位,掠過會場外樹杈與房檐上的人們,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眼眸眯起,彷彿透過屏幕、透過廣播、透過視覺與聽覺的界限,向生活在這世上的上億人類高聲宣告:
“那——從今日起,這時代由我一人改變,有何不可?”
他眉飛色舞,嘴角含笑。不像在對整個世界說出危險之語,更像是在酒館高唱自由的吟遊詩人。
一時間。
場館變得極爲安靜。
人們望着臺上的青年,他們無法相信,一個剛成年的年輕人,居然敢在全世界眼皮下說出這種話。
神靈可還在俯瞰着整個世間。這種話是在挑釁神靈,挑釁由祂青睞的聯合政府,挑釁祂欽點的每一位官員。
路夢、日暮生、塞西莉亞等玩家坐在人羣中。他們本來是過來湊熱鬧的,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第一夢巡家的見面會,竟然會突然發展到這地步。
路夢突然明白了。
——蘇明安從來不做沒用的事。
娛樂粉絲的見面會?他不感興趣。
和人們友善地聊聊天,做做表面功夫?他更不感興趣。
他這一來,就要搞出驚天動地之舉,上來就把桌子給掀了,連椅子都給你踹翻了,誰都別想腆着臉露出笑容。
“蘇明安……”路夢眼睛閃着光。
“他真敢啊。這裡可不是像第九世界那樣的一言堂啊……”塞西莉亞張着小嘴。
空氣彷彿凝滯了,似乎有不可言說的東西在人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裡遊蕩。
他們看不見遙遠的磅礴大雨,也看不見雨中的綿羊。但那大雨彷彿穿透了會場灑在了他們身上,一時間剝奪了他們的全部感官。
雨一直下。
“滴滴。”
都市守護部最隱秘的地下室裡,蘇明安使用阿獨,終於成功入侵了互聯網。
顯示屏的光映照在蘇明安蒼白的臉上,他的視線在白底黑字間不斷梭巡。
“找到了,安醬。”阿獨驚訝地說:“這……放出去足以震動世間。”
蘇明安翻閱着各國的聯絡記錄和資料。
——果然,“方舟計劃”只是表面上的僞裝,是爲了遮掩某個更深層的目的。
疾病的進化性與傳染力,是人類無法掌控的。在秋水讓他簽字的時候,蘇明安就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他覺察到,推遲特效藥這一舉動,應該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各國的真實目的,除了穩定財閥經濟之外,主要是爲了一個恐怖的計劃。
其名——
蘇明安揉了揉青灰的黑眼圈,盯着屏幕上的字,一字一字地念着——
“新,生,計,劃。”
……
“——我曾以爲是盲信者襯托了清醒者。”
阿聖特王國。
作爲聯合政府四大支柱之一的阿聖特王國,綜合國力世界排名第四,具有悠久的歷史,王族傳承代代不絕。
華麗的琉璃頂下,白朗蒂女王赤足走過紅毯,拿起瓷杯,輕飲一口紅茶。
她望着牆上由金箔點綴的電視機,望着屏幕裡的黑髮青年,笑道:“你真是勇敢啊。今夜遺蹟見,可愛的橘貓。”
……
“——我曾以爲是小人襯托了偉人。”
喬塞大公國。
作爲聯合政府四大支柱之一的喬塞大公國,綜合國力世界排名第三。全民皆兵,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核武器庫。
通體白色的建築屹立於雪白的高山上,象徵着強權、能力與智慧,震懾着國土上的所有人。
金髮的青年嘴角帶着嘲諷的笑,坐在長椅上看直播。他按了按耳麥,對電話另一頭說道:
“第一夢巡家還真是有點膽色。既然如此,那便放開一批限制,讓他能夠查到一些信息吧。”
“真正的利益,我們當然不會放手。但他既然如此正義,就讓他得到他想要的一部分‘正義’。只是,這正義,漏於我們的指縫之中,只是被施捨的正義罷了。”
“十九歲的孩子,他能明白什麼。”
金髮青年掛斷電話,擡頭。電視屏幕裡,黑髮青年的視線彷彿與他對視,像是錯過,又像是交鋒。
……
“——我曾以爲是愚者襯托了智慧。”
萊洛帝國。
作爲聯合政府四大支柱之一的萊洛帝國,綜合國力世界排名第一。
蘇洛洛扶穩帽檐,穿着一身淺綠荷葉邊長裙從飛艇緩緩走下。與她同行的,是一同前往遺蹟的夢巡主播們。他們都是收到了邀請的五十萬粉以上的主播。遺蹟在萊洛帝國附近,因此他們在萊洛帝國下了飛艇。
蘇洛洛戴着面具,遮掩了自己的真實容貌。她望着這世界第一國度的盛景。乾淨的街道、高科技的電子大屏、聳立的大廈與高樓,無一不彰顯着人類的前沿科技。
“哎,你就是‘請叫我魔王小姐’?”
幾個主播圍在她身邊,興奮道:
“你最近超火的哎!我都在看你的直播!聽說你還在幫助一些戰爭中的居民傳達聲音,你人真是太好了!”
“每次看到你的直播,我都感到超開心,你真的很能治癒人!”
蘇洛洛對他們淺淺笑了笑,她的手指觸及口袋裡的精神藥物,眼神微微暗了暗。
她轉頭,看向懸掛在飛艇長杆上的液晶屏幕,彷彿在與小云朵對視,以獲得勇氣。
……
“——我曾以爲是黑暗釀造了明晝。”
陽光透過彩窗玻璃,灑在離明月的白髮上。他低着頭,幫學生們扎繃帶。
“以後減少見義勇爲的次數,有的傷口已經化膿了。”離明月說。
學生們笑了笑。
江雲夢說:“可是,文笙哥不見了,江小珊也不見了,如果我們再不強大起來,誰能保護我們?我只想在實戰中變強。”
她側頭,看向旁邊的收音機,青年的聲音很清晰。
離明月輕聲嘆息:
“他既已走出小城,你們便不會再置身雨中。”
陽光下,
放着桃夢心形項鍊的盒子,微微泛着光。
……
“——我曾以爲是永夜襯托了燈塔。”
聯合政府總部。
水島川空與伯里斯在一張長桌上對視。
“水島川,我自阿聖特王國遠道而來,前來邀請你加入燈塔教。”伯里斯一襲紅衣,手持金色權杖,極具神棍氣質。
水島川空淡淡道:“可笑。”
伯里斯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電視屏幕:“你知道蘇明安現在在說什麼嗎?”
水島川空側耳聆聽,說道:“隱喻着罵人,他的慣常行爲。”
伯里斯笑道:“人類慣以對比來襯托美德,以貧窮襯托富有,以醜陋襯托美麗,以小人襯托神靈。”
“當醜惡被揭露,人們會感懷於正義。但當所有的醜惡都擺在了明面上,往後的正義又從何而來?命運是盲目的,卻偏偏需要有人充當苦難的角色,來體現世間的幸福。就像世界上原本沒有神靈,是人們本身對善意的期許造就出神靈這一角色,賦予了祂‘普度衆生’的能力,所以‘衆生便度化了神靈’。”
“結果,神靈卻恰恰成爲了醜惡本身,襯托出人類的高貴,這何嘗不是一種善惡的顛倒?”
“他便用此話告知人們,從今天起,不再會有這種襯托——他想要殺死這種無法抵抗的命運。誰都不該成爲美德的襯托者,爲少數人的幸福而忍受苦難。”
“你之前處刑山田町一的舉動,惹怒他了。”
“他是在宣戰啊,水島川空。”
“……”水島川空沉默。
伯里斯取出一張塔羅牌,對着電視屏幕上黑髮青年的身影,喃喃道:
“但我彷彿看到了命運,蘇明安死在天空,他殺死了命運,但也殺死了他自己。”
…… Www ¤тт κan ¤¢O
高臺上。
影低頭看了看講臺。這臺子上除了麥克風,只有一瓶礦泉水,以及一支鋼筆。
於是他拿起了桌上的筆,對着麥克風高聲道:
“——但現在我發現,這些襯托不過表面的虛言。”
“人類對生存的渴望與熱愛,纔是最基本的需求。”
“這種需求,不應因爲聲帶的好壞而下降必要性。”
“每個人的嘴巴自該發出同等分貝的聲音。”
他鬆開手,五指張開。
“啪嗒”一聲,鋼筆掉落在地,彷彿一聲槍響。
每個人都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肩膀,彷彿被這發子彈擊中。
“即今日起——”
影伸出一根手指:
“我會參與‘方舟計劃’,以人類的夢巡進度爲要挾——我將提出諸多訴求。”
“信仰無法阻礙我,權力無法束縛我。”
“各位啊,如果不想全人類一起完蛋的話,就聽話吧。”
他笑了笑,神采飛揚。
他彷彿不是在對舊日之世的所有人說話,而是穿透了維度,正與另一個世界對話:
“第一夢巡家,可不會再做那個被人類綁架的‘第一夢巡家’。”
“各位。”
“——誰都別想捆縛他。”
“他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