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這些數以千計的評論,有些感動,又有些難過,甚至感到了恐懼。彷彿面前的不是互聯網,而是上千萬人組成的海嘯。
海嘯一旦傾塌,她會被頃刻淹沒。
如果她被潑了髒水,或是揹負了罵名,這些人還會這樣喜愛她嗎?
“咚咚。”門口傳來敲門聲。
“請進。”蘇洛洛說。
運動衫配西裝長褲的呂樹踩着拖鞋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盒藥。
“蘇明安讓我去醫院重新買了藥,你之前吃的藥,他說不要再吃了。”呂樹說:“這幾天他回不來了,我負責留在這裡。”
蘇洛洛露出勉強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嗯,謝謝他,也謝謝你。”
呂樹站在門口,沉默了一會:“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他能理解這種感覺,在他很小的時候,他被迫要露出自己並不擅長的笑容,對那些各懷鬼胎的親人們笑臉相迎。那種感覺比吃垃圾還難受。
蘇洛洛搓了搓臉,才發現自己是笑着的。
“小云朵他真的不回來了嗎?”蘇洛洛問。
早上她還送他去高考,到了下午就突然收到了“蘇文笙是異種”的消息。彷彿一瞬間,他就從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成爲了人人畏懼的通緝犯,僅僅因爲一個“異種”的身份。
“他……短時間內應該回不來了。”呂樹說:“這裡相當於新手村,已經不再是他要前往的地圖了……你理解這個意思嗎?”
蘇洛洛愣了愣:“伱的意思是,‘稻亞城’這個地圖的劇情結束了,他要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了,我就像是一個新手村的初始npc,對嗎?”
呂樹沒想到蘇洛洛會看得這麼透徹:“不會那麼糟糕的。你看,他還會給你買藥。”
蘇洛洛接過藥盒:“我知道了。”
呂樹關門離開。
黑暗的房間裡,蘇洛洛一邊拆開藥盒,一邊看着自己的主播主頁。
她知道小云朵很好,好到令人感動。他墊付了她媽媽的醫藥費,讓她住在他的房子裡。不好的是她,她始終爲自己的落差和無力感到迷茫。
粉絲已經突破八十萬了,她隱隱踏入了中上層主播的層級。有很多人表達了對她的喜愛。但那些對第一夢巡家有意見的人,不敢指責第一夢巡家,就把怒氣發泄給她。
管理評論的蘇明安離開了,蘇洛洛必須要直面這些負面言論,這是她的工作。
“咔嚓”蘇洛洛咬碎藥片,就水服下,然而她沒有感到寧靜。屏幕上那黑黑白白的字眼都是她熟悉的字,合起來卻顯得險惡又陌生。
【若離:僅僅四天,八十萬粉絲,她肯定會成爲一個很恐怖的大主播。】
【逆蕩亡魂:總感覺她的眼神很厭世,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覺得嗎?】
【狂:這個主播的眼神都快黏在第一夢巡家身上了,好惡,線下估計很會玩。】
【子虛:視頻的剪輯水平也就那樣,看不出來爲啥這麼火,榜單都是刷的吧。】
【冰峰之:“魔王小姐”這種人設好中二啊,她真以爲自己是世界的英雄嗎?好口區,一個人的自我陶醉。】
【單調點:活在精神世界裡的人是這樣的。】
……
她點開自己的主頁,迎面而來的是罵她婊子的言語。
點開自己的私信,迎面而來的是問她多少錢一晚上。
點開自己的動態,評論是大肆評論她的臉和身材。
……這種藥好像不太行了。
視野仍然在褪色,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層灰霧。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盒鮮紅的藥盒,這是副作用更強一點的精神藥物,是她的一個主播朋友路送她的,名叫玫血,據說是最近才興起的藥,藥效也更足。
“咔嚓”,“咔嚓”。
鼠標的點擊聲和藥片的咬碎聲同時響起。少女蒼白的臉色映照着電腦屏幕的白光,像是一具即將死去的軀殼。她吞服着玫血,一粒又一粒。
漸漸地,她感到視野變得黏黏糊糊,四周好像都開始飄起來了。電腦、桌椅、牀鋪、牆上的掛畫、窗外的梧桐樹、遙遠的月……它們像一個個天使,圍着她嬉笑跳舞,高唱着自由與幸福的歌謠,所有的景象都漂亮而夢幻。
……啊,幸福的感覺。
心跳在加速,血液在急速流淌,全身冰冷到顫抖。
藥物的作用下,她感到一切都變得寧靜而美好。那些罵她是婊子的言論也不見了,它們化爲了圍繞着她載歌載舞的精靈,大聲誇讚着她。
魔王小姐——魔王小姐!
你真可愛——你真可愛——你真可愛——你真可愛——你真可愛——
隔着互聯網的屏幕,她好像看到了一隻白色的貓,是一隻布偶貓,眼睛大大的,像兩顆藍寶石。它在用憐憫的目光看着她,她蒼白的模樣清澈地倒映在它的眼底,折射出她的貧瘠與單調,好像在同情她。
她伸出手,試圖摸一摸它,然而貓咪立刻跳走了。貓這種生物是自由的,它能從十米的高樓一躍而下,還能活蹦亂跳地奔向遠方,她不能。
“——啊。”
她輕輕出聲。
脈搏在一下一下地跳動着,多麼活躍,多麼令人着迷。呼吸越來越急促,她逐漸分不清這是藥物的副作用還是屬於自己的快樂。
粉色頭髮,紫色眼睛,瑰麗的魔王小姐。
被衆人簇擁的魔王小姐,電腦屏幕中的魔王小姐,無所不能的魔王小姐。
她看到窗外出現了一條七彩色的長橋,彼端傳來天使的聖音,彷彿她踏過去,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彷彿聽到了自己靈魂的高歌,它終於衝破了自己這具沉重而無趣的軀殼,就像最後一片梧桐樹的葉子,就像飛舞的風。她甚至感到,自己現在——正在被神靈注視着。
目不必視,耳不必聞。但當突破了五感的一切,墜入瘋狂,或許人類就能看到神靈。
神靈在注視她嗎?
她邁步向窗外走去,卻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男聲:
“——停下!清醒一點!!”
一隻手緊緊箍住了她的手臂,她用了用力,沒能掙脫,美麗的七彩色離她越來越遠。
成長,工作,加班,社交,應酬,成家立業。
被辱罵,被指責,被妄加揣測,被說是雞,被評價臉和身材。
這些讓人排斥的東西,瞬間像是泥石流一樣灌回了她的腦子裡,她終於從藥物帶來的幻覺中回到了現實,看見緊緊抓着她手臂的青年。
“……蘇洛洛。”
呂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樂觀開朗的女孩竟然會有這麼痛苦的一面。如果不是他聽到桌椅倒塌的動靜,進房拉住了她,她真的有可能在精神幻覺中跳樓。
他想起了之前的自己,他也有過精神疾病,但在遇到蘇明安後,他漸漸自愈了。
“別吃這種不合規的藥,副作用太猛了。”呂樹看了眼桌上的紅色藥盒,沒認出這是什麼,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蘇洛洛怔怔盯着垃圾桶裡的藥盒,她似乎勾了勾嘴脣,又像是抽搐了一下。
“可是。我在藥物裡看到了彩虹。”
呂樹扶住她顫抖的肩膀,低聲說:“別這樣。”
他的十指很用力,牢牢箍住她的肩膀。透過她滿是水霧的眼睛——他好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認識的許多人過去都生活在苦痛中,是世界遊戲改變了他們的命運軌跡。
命運。
呂樹的手指微微收緊:“那不是彩虹,是毒。不要服從於負面情緒,未來會更美好的,一定會的。”
呂樹此前只是聽說,有人會在負面情緒下崩潰,如今卻在他面前發生了。
但他覺得,結局會美好起來的。
“蘇洛洛。”呂樹凝視着她的眼睛。
有了蘇文笙……不,有了蘇明安。就算你的人生之前再灰暗,你都會變得幸運起來的。就算你面臨再龐大的惡意,也會有一隻手劃破黑霧朝你伸來,就像裂縫中斜斜射入的陽光。那個人寧願自己沉下去,也會救你的。
所以呂樹相信,只要走下去——總有天明時。他要做的就是幫助那個人。
蘇洛洛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她似乎想傾訴什麼,但像是什麼堵在了她的喉嚨,她抿了抿脣,把所有的痛苦再度嚥到了胃裡,突然捂着臉頰,嚎啕大哭。
呂樹確認了她沒事後,才離開房間。
哭累了,蘇洛洛趴在電腦前,沉沉睡去,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出現在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在那裡,天空的顏色猶如鮮血,黑霧縈繞不散。夢中的她大笑着,迎着所有人的刀劍。人們恐懼地望着她,彷彿她是什麼怪物。
“魔女——魔女——魔女!!”人們怒吼着,視她爲仇敵。
血紅的旌旗飄揚,她的身後揹着一個人,她在污泥中盡力向前走去,一步一個血腳印。
“殺死魔女!”下一瞬間,人們的萬千刀劍朝她刺去。
“滴滴滴,滴滴滴——!”
蘇洛洛被鬧鐘驚醒,她擡起頭看鐘,發現她睡到了晚上十一點,到了她開啓直播的時間,不能再睡下去了。
“好奇怪的夢,不會是預知夢吧。”她自言自語,洗了把臉:“好了,不要在意稀奇古怪的夢……要工作了。”
這時,她看了眼自己的郵箱,郵箱裡多了一條羣發消息,是軍方和聯合政府發出的郵件:【聯合政府邀請所有粉絲量在五十萬以上的夢巡家,在2月8日0點前往遺蹟!】
蘇洛洛回覆郵件,表明自己願意參與。
回覆完郵件,她對着鏡子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換上屬於魔王小姐的開朗笑容。
——只要我穿上互聯網的外衣,我將成爲你們的心靈寄存之處。
抹去臉上的淚痕,戴上夢巡頭盔。
——被負面情緒折磨的人們啊,不要難過,不要悲傷。
按動夢巡開關,調整好自己的精神狀態,蘇洛洛緩緩合上眼睛。
——魔王小姐來了。
……
愛麗絲帶蘇明安來到了教堂。
安靜的教堂裡,煤油燈散發着溫暖的光暈,一枚奶油大蛋糕放置在桌上,蛋糕左邊插着十四枚蠟燭,右邊插着十九枚蠟燭。
幾個年輕人站在這裡,噴出手上的禮花。綵帶淋了愛麗絲和蘇明安一身。
“十四歲生日快樂!愛麗絲!”他們大喊起來,給愛麗絲送禮物。
“謝謝你們。”愛麗絲笑道。
看着愛麗絲一個接一個收禮物,蘇明安有種“孩子長大了”的感覺。他不在的這些時光裡,愛麗絲遇上了很多很好的人。
愛麗絲是好孩子,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或許他們今後真的會發生超出友誼的關係,但這都是他們的自由。
——他只是玩家,他陪伴不了她一生。她今後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一定會的。
蘇明安望着她臉上的笑容,燈火的倒影飄搖在她紫色的眼瞳裡,看起來純淨而美麗。
“——還有這邊的偵探大人!”
就在這時,幾個人同時轉頭,看向了蘇明安。
“嗯?”蘇明安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些人會突然喊到自己。
突然,他看到了桌上的生日蛋糕。生日蛋糕早已被分成了兩半——左邊是十四根蠟燭,右邊是十九根蠟燭。他原本以爲是蠟燭插多了,現在他突然反應過來,左邊的十四根蠟燭代表愛麗絲的生日,那右邊的這十九根蠟燭——指代的是他自己。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中的最後一日,不僅是愛麗絲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日期。不知道是哪個玩家告知了愛麗絲這個信息。雖然他真正的生日已經過去了,但在遊戲的日期裡,居然依然算是他的生日。
“偵探大人,祝您生日快樂。”愛麗絲走近他,仰起頭,雙手背在身後,不知道藏了什麼。